小说下载尽在http://bbs.bookben.net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江湖春意录》素衣唤酒 文案: 冥冥之中自定数,天意有归。 【这简介写得跟坨那啥似的,但是我已经用了全部功力了,笔芯~】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言,沈琼华 ┃ 配角:萧怀眠,温澈,夏侯昭 ┃ 其它:HE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这日是寒春天里难得的好天气。 云淡烟清,风和日暖。 火云教的当任教主萧怀眠命人开了画阁的窗,映着半窗红日作画。一笔一笔,勾勒细致,入心入情的细细描染出记忆里那一派温润的人。 那人着了鲜蓝袍衫,肩披雪色大氅在纸上缠绵地望他,笑意满眸。 萧怀眠指尖抚着画中人的眼尾,看了半晌,郁郁叹了一声,“终究是我笔力不及,画不出你半分风骨。” 他在案前凝伫良久却难再落笔,至此便没什么画下去的兴致。萧怀眠捻着画纸的一角,才欲抬手收画,窗外飞进来的玲珑信鸽却正正落在画中人轻执的一簇红梅上,细脚上系着的碧青竹管倒与那抹红形映成趣。 信鸽雪白的翅羽尖用秘法篆染了小小的“剑琴阁”三字。 “倒有十年未见剑琴阁的风中信使了。” 解了竹管,那里面被仔仔细细收放好的纸卷轻巧地落入萧怀眠的掌心。未及打开,风语堂的人轻细的禀报声便隔着门扇传了进来:“教主,琅嬛阁被屠门了。” 仲春二月,江湖最大的消息组织琅嬛阁覆灭于神秘门派之手。一夜屠杀,未留活口。鲜血在寒春里遍地横流,冷硬的青石板都被浸染得殷红。阁中无数武林奇珍,江湖秘辛皆湮灭于之后的漫天大火中,琅嬛阁数代心血只余灰烬。 江湖中人人嗟叹,多少武林秘宝自此便真正绝迹了。 “众多江湖势力已经前往扬州,想来是觉得总会有烧不化的奇珍,要打着彻查的旗号捞金寻玉去了。” 萧怀眠面上立时惨淡无色,喉间泛上腥甜之气——琅嬛阁,他掷了千金万金,此生希冀寄托之地竟已化作焦土一片。垂眸便看见画中人仍旧笑望着他,好似全然不在意凡尘诸事。倒是那只白鸽子不耐地咕咕叫了几声,似在催着他阅信。 萧怀眠撑着案几缓了又缓方沉下心神,慢慢展开了手中的纸卷。 那轻薄的纸几乎被他手中的冷汗浸透,打开来倒仍是辨清了上面娟丽的蝇头细字:“去而复还,魂兮归来。剑琴小阁,诚邀君至。” 萧怀眠将纸上的字细细看上数遍,眸色明暗不清,“竟是还魂珠。” 江湖传说中的至珍至宝还魂珠,活死人肉白骨,当得起“去而复还,魂兮归来”八字。 指间微微聚力,轻薄纸张立时化作齑粉,洒洒落在笔洗墨染的水里。 “叫温言来。” 门外的人领命,悄而无息地离去。 萧怀眠看着画中人,温温柔柔地笑笑,轻声道,“幼清,还魂现世了。这消息并非来源琅嬛阁,倒是那个小门小派的剑琴阁传来的。我寻了还魂十年,期间信息错杂,十成十都是假消息。此次我不敢妄言真假,可因着剑琴阁的曲韵对你十年情深,不若就赌这一次。” 翌日曙光清寒晓星未散的时分,萧怀眠亲自引路,将他的大弟子温言送到了山下。 仲春料峭,山下景致仍是萧萧,满树枯枝寒桠不见抽发绿芽的样子,这样的景韵衬在晓风残月里便愈显瑟然。 萧怀眠看了长身玉立的青年片刻,淡声嘱咐,“扬州形势急险,关乎还魂珠,凡事谨慎。” 温言神色温淡微微颔首,稳沉地应道,“师父放心陪着先生就是。还魂的重要我心里清楚,自当明白该如何作为。” 萧怀眠摆摆手,示意他去千里居取马。 火云教设在山脚处的千里居,司掌车辆马匹,下山入江湖,当由此处领走坐骑。 温言在千里居转了三圈,方挑中了一匹枣红马。数日前火云教得的新马,萧怀眠给了名字,叫逐影。那马桀骜任性得很,眼里尽是烈意。温言接过司教递来的缰绳,逐影却打了个响鼻,不肯随他走。 温言淡定地望过去。他的眸眼里一刹间蕴了万里流火,仿似可灼尽世间红尘,直直烫烧进逐影的眼中,惹得它不安地甩了甩了头。 逐影踢踢前蹄,不情不愿地走动起来。温言轻笑了一声,含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拍拍它的侧颈,倒又是先前那个温淡凝敛的青年了。 出了千里居,却见萧怀眠仍站在冷湖边的小亭中。手上摩挲着一柄剑,细致温柔,平素不见笑颜的冷面也甚是柔和。 温言走过去,问了声,“师父还有什么嘱咐么?” 萧怀眠侧身看了眼不耐地等在不远处的马,哼了一声,“不省心。” 温言倒是笑了笑,“马不错,很入我的眼。” “随你去。”顿了一瞬,又道,“你初入江湖,该送个礼物给你才是。” 温言看着他手上的剑,细细看了纹刻精致的剑柄,“师父要送我您自己的佩剑么?” 萧怀眠不言不语,只将剑递进了温言手里。 剑身温热——精钢炼铁所铸的利剑,为杀伐之气所染,是浸了杀意的冷物,能够覆上这样的温度,必是握得十分紧,摩抚了十分久的缘故。 温言指尖触着剑身,眉间笃定,音色清淡,“师父舍不得。” “幼清寻来的,本座自然舍不得。” 原来这剑曾在先生手里。 先生从来温和,时时笑得眉眼弯弯,语音温润地唤他“小顾”。一霎之间,十年前那丝丝对萧怀眠的怨怼又缠入他的心间。看着眼前的萧怀眠,那怨怼却又落散开去,寻不到踪影了——火云一教之主,不过三十五的年岁,已是满发清霜。 “剑还是师父留在身边吧。” “他曾说待你下山那日,这剑便送你傍身。他的话,本座自然要依。” 温言打量着手里的剑,“威势赫然,更映衬师父些。” 萧怀眠微微笑了下,染了薄淡笑意的眼睛里漾着几许骄然,“他的眼光向来比我好,威道之剑太阿,亦与你配衬得很。” 温言点点头,“先生一向厉害。”说着,将太阿妥善收好。 萧怀眠转了身,望着一湖寒水——十载流年,他总还是做不到静简地提及那人。再开口时,声音总还算平和,“你自小长在教中,幼清对你疼爱得紧,此去一路,当顾惜着自己。” “好。师父珍重。” 萧怀眠看着渐渐升腾上来的红日,耳中听着那一人一骑踏着清寒疏风飒飒远去。 温言疾行到第九日,逐影于双花镇上看中了一处客栈,十分任性地偏停在门口,打着响鼻再不肯走一步路。温言就着西下红阳的残辉看着那面宽大的匾额——这大概是镇子上最好的客栈了——这马倒是会享受。 小二小厮已经迎了出来。 逐影万事不理,蹄子轻快地迈着随人去了马厩。 温言便只得由着小二引路进了厅堂。 厅堂里已经点了灯烛,娟纸灯罩上绘了嫣色桃花,烛焰明明衬出一片花光夺目。厅堂里倒是坐了满满的人。形形□□,神态不一,高手低手混于一堂,明中暗中都弥散着各色刃器的冷意。自他踏进去的一刻,人人看似饮酒行乐,却都分了几许余光审视他。 店老板是个女子,名唤柳绿,红唇白肤,生就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本是倚在柜台后将黑珠算盘拨弄的清脆作响,见了温言便立刻绕出柜台,千娇百媚地迎了上来。 温言淡漠地看着她,横剑身前,柳老板伸过去的染了艳红丹寇的手指一下子按在了冰凉的剑身上。 她一双眼睛盈盈盼盼,没有丝毫着恼惧畏的意味,笑得犹如风中嫩柳,“公子当真小气,摸一下都这样不肯。” 温言稳稳持着太阿,不言不动,只淡看了她一眼。那女子怔愣了下,仍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手却收了回去,“这样清贵的公子在这寒春里赶路当真辛苦,天色已晚,公子可要歇在小店?还是有几间上房的。” “那便选间最好的。” “小二,领公子去姑娘我为贵客备下的天字号。” 柳绿看着他分毫不乱地踏着木质阶梯进了天字号的客间,犹自不舍得收回眸光。 矜贵博雅,风骨峭峻,如许公子,当是所托之人。 小二自二楼回廊看见自家老板的殷殷眸光,内心平静——先前店里来了个仙人之姿的沈公子,老板亦是这样的望着看着。这公子这样好看,老板该是迷了眼了。早年间她第一次露出如此目光并与他说要尽力赢得那位她看好的公子的心时,他曾担忧这店大概是开不下去了,只是,未待她去赢得那人的心,她已经移了情。柳老板看上了一名生得颇为俊朗的剑客。 世间俊雅的公子千千万,以柳老板这样的心性,这店,大抵可以开到他七老八十的那一刻。 温言进了门,略略看了下客间格局,缓步走到了窗前。轻轻勾开了半扇窗,一眼看遍各处布局。厅堂里各人的江湖气他瞧得清清楚楚,而此地是前去扬州琅嬛阁的必要路途之一,不会无端这样凑巧。 温言早早灭了客间的烛火,合衣卧于床榻浅眠,太阿端端正正的安放在手边。与还魂比之,那些异宝秘珍都褪了颜色,江湖中人从来趋之若鹜,自十年前开始,几近疯狂的找寻犹以火云教以及江南温家为甚。故此,他师承何处,意欲何往何为,半点都不得外露。这一路,最好便是万事不沾,顺利抵达剑琴阁。 夜半时,客栈里的灯盏熄了大半,门窗紧合,凉月清辉照不进一丝一缕。冰冷寂静中,刀剑割开人身皮肉刮锯到白骨上的声响伴着柳绿的惊叫无比清晰地传进温言的耳中。 温言一下子握紧了太阿。 贪念入心,必起厮杀。 先生教导有言,心骨内植善意,剑,当为惩恶除奸以及护佑弱善忠义之辈而举。 温言将太阿收进掌心,拉开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来玩儿啊~~~ 第2章 第 2 章 血液的热腥味瞬地冲入温言的鼻端。他微皱着眉,隔着木雕栏杆看见了厅堂里一片血海,却是未见柳老板。厮打应是已经告一段落,执了长刀的一方满身杀气,神色洋洋地踩着温热的血液,面前横着十几具残体,一人断了右臂,瘫坐在矮桌前。 那人面色青白,内里的血像是要流尽了,仍旧撑着身体要定定看着那挥刀人,眼里浓烈的怨毒看得人心里发颤,“此去扬州琅嬛阁,明中暗中不知多少势力,你以为剔除我这一支就可独吞珍宝了?哼,我就在黄泉路上等着,等着你骨烂魂残前来的那一刻!” “挡着我的,我统统送下去陪你,你且等着吧!”言罢,刀锋落下,那人便断了喉。 温言将这半幕残杀看在眼中,内心里升腾起一片冰冷的嫌恶。 那狂刀客甩落刀刃上的血红,转身半仰了头看向温言,“你看得够久了小子!此地是去往扬州必经之路,你又良剑在手,必然也是我要击杀的目标之一了!” 温言淡淡扫了他一眼,手上太阿已然出了半鞘。 杀势待发。 天字号隔壁客间的门扇缓缓而开,着了果绿棉衫的年轻公子慢步踱到栏杆前,微垂着眸子看了狂刀客一眼。 本是有些昏暗的客栈霎时因着这人而金碧生辉起来——过眼难忘的明华之容,炎夏骄阳亦无法消融的冷若冰霜。那一双眸子冷冷清清的,任是厅堂里未灭的桃花灯色也暖不进半许。他轻皱着眉,颇为厌烦地看这人间炼狱。 狂刀客被这等姿容惹得呆了一瞬,继而狂笑道,“又来一个,那正好一并……” 话未说完,那年轻公子轻轻扬了扬袖子,浓重的红雾好似凭空出现般纷纷洒洒地散了下去。那粉尘似是极重又似是极轻,一下子就坠了下去,未曾沾染二楼半分,却又在半空中疾散开来呛进狂刀客一行人的喉管,一时间,为非作恶犹自叫嚣的人便咳得说不出只言片语。 “我明日还要赶路,你却在这发疯扰得人不得安眠,找死。” 温言将这人清清越越的音色和着吐息听进耳中,并未觉出这人有多深的功力真气,可看他这样俯瞰众生的姿态,想必是有些别的本事,那红雾多半是毒物吧。 狂刀客平复了呼吸,气急败坏地叱问,“你这是什么鬼东西!” “自然是毒。” 厅堂内的人都有些怔住。狂刀客回神过来,立即运气,却察觉不到经脉中的异动,如何都探知不到那毒的去处。 年轻公子嘴角轻勾着讥讽,凉凉道,“毒门密制,你这三流修为也想解?” “毒门”二字一出,满室寂静。 天下奇毒十之有七出自毒门,其毒刁钻诡异,多数无解,其门人多艳丽,生性狡诈残忍,心尖似是从未有软下的一刻。 温言心间荒漠至极。竟是毒门,若非他此行意在还魂珠须得凡事谨慎,他倒要会会这毒门人了。 那狂刀客咬咬牙,收刀抱手行了礼,“是我眼拙,冲撞贵人了。” 毒门的公子不曾理会那个大礼,淡淡问了句,“柳老板呢?” 狂刀客侧过身体,心中气恼愤恨尽数撒在眼前的下属身上,“那个姓柳的呢!” “不不不知道,未曾留意她……” 狂刀客深深吸气,眼神暴虐,“那便去找!” 手下人找遍了厅堂也只找得一张薄薄纸笺,其上字迹潦草,根本是匆匆写就。 狂刀客扯过来,一字一句地念道,“‘此间主人已入密道,列为客官自求福运。’哼,她溜得倒快!” 毒门公子拢了拢袖口,并未追究柳绿的去处,“解□□草碧青,叶窄根白。长在三十里外的春风亭边,亦或是四十里外的茂松亭边。” “公子身边没解药?” “我带着解药有何用,不顺我心意的,毒便毒了,还要去救吗。” “那请你说清楚,是春风亭还是茂松亭?” 冷冷一笑,“拜你发疯所致,我记不得了。也可能是六十里外的碧湖西岸吧。”看着狂刀客一副气极的模样,那公子清清淡淡地提了一句,“你方才大动肝火,还是在此缓缓毒性游走再上路吧,免得未到亭边就先送了命。” 语罢,转了身回客间,从头至尾,全似没留意到温言。 温言对他这做派也不放在心上。想着柳绿既留了手信公而告之,自是信得过自家的密道旁人寻不到,此事稍定,温言再不耐烦看这厅堂里的尸山恶徒,转身回了客间,轻勾窗扇,自窗口悄而无息地飞掠出去,直奔马厩——如今形势超乎所料,毒门的人同进了这浑水,这店再住不得,立即赶路才是。 温言寻得逐影时,先是被它背上的人引去了注意。 月华轻烟中愈显风姿的一张脸,赫然是方才扬毒的毒门公子。他怀中揽着行李包裹,身上仍是那件果绿棉衫,袖口处却多了裂痕。逐影不耐烦地甩着他,极其不乐意这不相识的人骑在自己的背上。那人紧紧攥住缰绳,整个人几乎要趴在马背上,不经意抬眼间就看见了淡漠着看这一切的温言,立即哀哀望过去,“救命……” 先前那一身傲雪冷霜竟不见分毫。 温言几乎有一瞬要怀疑自己先前见到的不是这人。只是,他终究是毒门的人,这可怜表象下藏的什么心思又哪知一二。 温言心间百转,正要过去将这人扯下马,身后不远处忽地传来簌簌杂乱的脚步声。看来是狂刀客要带着门下人出发去寻那解□□草了。形势急难,温言只得翻身上马,与这毒门人共乘一骑,自那人先前打开的客栈后门疾驰而出。 夜浓霜重,凛风吹得两人面颊刺痛,那毒门公子只着了薄薄棉衫,此时冷得骨头都发着颤,身后那人披着大氅,胸口温热,他偷偷向后靠了靠,又侧了侧半边脸,蹭进温言的大氅里。温言略略低首看了一眼,便随他去了。 逐影不悦于自己的背上载着个不相识的人,一路上跑得不情不愿,却还算听温言的话,循着小路跑进一片树林,最后难得寻着了一处浅宽的山洞。 两人下了马,逐影径自去玩耍撒欢。那公子看着温言,眸眼晶亮,笑容璨璨若花,“你真是厉害,这马倔成那个样子,却这样听你的话,就好像是你的马一样。” 温言看了他半晌,见他眼里笑里皆是真意才淡淡应道,“这本就是我的马。” 那人一下子敛了笑,手足无措起来。 当着马主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偷人家的马来骑,被那马嫌弃却还要向这个主人求救,实在尴尬。 他面上无措,语意笨拙地道了一句,“你那马,颇具灵性。” 温言未接他的话,转身去收拾山洞,那人也奔来跑去地跟着帮忙,拢了洞里的树枝枯草,升起了一堆暖热的火。 两个人围着火堆坐了,一时无话。 终究是那人忍不住,“我叫沈琼华,你呢?” 温言向火堆里扔了几根枯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并没有搭理眼前人的意思。 沈琼华稍作思虑,觉得这人大概是恼他偷马,便小声地道了歉,“实在对不住,我从窗户爬下去,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我那马,我又实在担心那个爱杀人的大魔头追来,万不得已随手牵了一匹,没想竟是你的马。” 话音隐去,一时寂静。 沈琼华仍在坚持,“你为什么不理我?” 温言总算看了他一眼。却是没接下他先前的话,“你既已下了毒给他,还怕什么。” 沈琼华愣了愣,随后不自在地咳了声,“那是我自己用了染料和着细尘调出来的,没毒。” 那样妖异的颜色和坠落散开的尘雾,竟是假的。 温言也有些怔住,想了想才道,“他不知道没毒。” “是啊,我明白。可是骗人总是会心虚的。” “毒门擅毒,你该是身怀奇毒,何至骗他,毒便毒了。” 沈琼华一副极难苟同的样子,“可我只想着支开他救下柳老板。那柳老板是个弱质女流,江湖中人当嫉恶若仇,护佑弱小,可也不能肆意杀伐。” 温言听了这话,先是冷然不信,可看了那人的眸色神情皆非作伪,反倒是诚诚昭然,不由得有些惊诧——毒门夏侯昭□□的人,什么时候竟出了这等良善之辈。 “你这性子倒和先前不一样了。” 沈琼华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你见过我?” “方才二楼回廊,我站在你身侧。” “啊,我那时吓得腿软,心间狂跳,只一心装着冷傲的样子对付那个恶人,完全分不出心神理会旁的了。” “你倒是放心在我面前这样坦然。” “方才我见你第一眼,就愿意信着你了。况且我的狼狈样子你都看见了,我还装腔作势的岂不可笑?”说罢就想起了他偷骑了这人的马,继而想象着他自己在逐影身上的样子,忍不住地笑出了声,一笑竟是不可止息。 山洞里瞬时都是他的笑声。 温言淡淡瞥去一眼,继续拨弄着火堆。这沈琼华脑子大概有些问题,在毒门中应是不受待见吧。十二年前,他八岁幼龄就已经领教了夏侯昭的蛊惑功力,当真是让人避无可避,这人看起来这样蠢善,是被夏侯昭骗了吧。 沈琼华终于笑得够了,起身又去捡了些枯枝干草堆到火旁,盘膝坐好,笑着问温言,“你到底叫什么?” “温言。” 温言初入江湖,无名无号,一个名字,说了也不会引起猜度,他要知道就说与他好了。 “哦。我此行前去扬州,你是去那儿么?” 温言微眯了下眼睛,套他的话?心思急转,稳稳应道,“是。” 第3章 第 3 章 沈琼华闻言,笑得更加跃然,与先前的冷霜卓资不同,此时的他是明媚如柳,眼里也像是沾染了桃夭灵越,“太好了,你也去琅嬛阁,你我可以同伴而行了!” 温言梗了一下。多少人被琅嬛阁覆灭一事染黑了心尖血,变得贪婪嗜杀,皆是想着独行而去,甚至独吞珍秘,他却想着要和人同行。此人若不是心思至纯至真,那便是城府至深若不测之渊。 温言斟酌了心中所想,面上沉静,“琅嬛阁是什么?” “你不知道琅嬛阁去什么扬州?” 温言冷淡着一张脸,声色平稳无波澜,“名利场,烟花地,十里软红,美人入怀,又有哪里比得上扬州?”继而又问道,“你说的琅嬛阁是什么?” 沈琼华呆愣着,难以置信竟有人可以冷着脸讲出这样的风流词句。 温言又问了一遍,“琅嬛阁是什么?” “是个江湖门派,”顿了顿,沈琼华忽地记起什么似的,一脸明了的神情,“你不是江湖人,是哪地的贵公子,要去扬州游玩吧?” “我看起来是个富贵公子?” 沈琼华回想了他那性格卓然的马,回想了他那件触感极佳的大氅,又将眼前端坐在火旁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诚心诚意地颔首,“锦衣狐裘,其人如玉,自然是贵公子。”又接着道,“你我同行吧,最近江湖里出了事,乱得很,我呢,虽不是绝世高手,可护着你这样的公子还是可以的。我识人甚清,定可护你周全。” 温言看了他一眼并未回应,只是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他,“去睡觉。” 沈琼华将那件大氅抱了满怀,“你呢?” “我在此守着。去睡。明日我们在此别过。” 沈琼华兀自挣扎,“你我同去扬州,就此同行吧,如此一路上也不至于枯燥寂寂。” “你若不想睡就换你来守着。” 沈琼华默然片刻,一把将大氅堆在温言手上,闷闷道,“我来守着吧。” 温言侧过头看了他半晌,直看得人都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才淡声问道,“你是在怕什么?” 沈琼华惊了似的摇头,“我行走江湖十年了,我有什么可怕的!”言罢,拖过大氅缩在了火堆旁。守夜,他是放心温言的——他虽认不得那剑却也瞧得出那是把顶好的剑,想来这贵家公子虽不似江湖门派中人那般修习武功,一招半式也是学了的,对付猛兽该是有所绰余的。 迷迷糊糊睡去前,沈琼华犹自嘀咕一句,“我没什么怕的。” 暖火将尽时,温言自浅眠中醒转,扔了几根枯枝进去。 他一路急行,到此时才真正静下来,心中却生了茫然。十载岁月,教中遣人遣力地去寻还魂,却教他瞧尽了空欢喜,此次还魂的消息又有几分真假,是不是他满心祈愿地赶过去,等着他的不过是一纸妄言? 温言想得出神,耳中听得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手上已经动作,攥住了沈琼华乱挥的手腕子——若不是他阻的及时,这人的手定然要落到火中。指间无意探到沈琼华的脉搏,竟紊乱不绪,似是受了惊骇之兆,就着火光一看,他脸上额上尽是冷汗,眼睛闭得极紧,偏咬紧了牙关,哼都不肯哼出一声。 “沈琼华——” 沈琼华在温言的唤声以及轻拍脸颊下醒过来,一双眸子浸上了水雾,惊惧迷茫得厉害。 沈琼华霍地坐起身,面色苍白地失着神,口中喃道,“一堂的鲜血残体,好像活了似的,全都朝我裹了过来,我没法子呼吸,大声喊着也没人来救我。” 温言有些了然,这人大概是被早些时候客栈里的景象惊着发了梦魇。那情状确实骇人,一屋子血腥气,好像阿鼻地狱。他应该是出了客间看见那场面就怕了,竟仍可稳住阵脚,虽心中惧颤,面上仍是摆足了欺霜傲雪的姿态唬人。温言至此多少是信了沈琼华的闯荡江湖十年之说。 温言取了水袋合在掌中,温热了些递过去,看着沈琼华僵着手指接过去,慢慢喝了几口,脸色终是不似方才那般惨白。 沈琼华小声道了谢,静了静,十分严肃道,“我并非胆小之人。可今日场景实在是见所未见,那血铺了满满一堂,实在歹毒至极。十几人便是如此,也不知那琅嬛阁成了什么样子。” “心有贪念,自然不得安生。你不是也要去琅嬛阁么。” 沈琼华擦着额上的汗,叹了一声,“那本是别人家的东西,我原也不想去,可这事情闹得太大,有人说去彻查原委,有人摆明了说去捞金分玉,有人说要去维持着井序。每一派所说都有水分,可我宁可信着真有正义之士,那样,说不准我的恩人便在其中,我、我只想着见他一面,道声谢。若找不见,那就看看琅嬛阁是不是有别人漏掉的精巧玩意儿,收好了,有朝一日找着了恩人,可以送给他。可这才走了几日就已是见了很多厮杀,今日那场更是惨绝人寰。” 一言至此,又是叹了好几声。 静寂了好些时候,沈琼华缓稳了心神,看着温言水波不兴的神色,不由问道,“你倒是安稳,你不怕?” 温言淡淡回了句,“不怕。” 他有什么可怕的,他见过比之更为狰狞血腥的场景。那时候小师妹哭着叫喊不要再看那样的酷刑,师父却不曾应允,他让他们看着那些人的下场,音色像是在千年寒冰里浸过一样冷,“夏侯昭所作所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份从旁协助,血肉长在他们身上多是浪费,不如剐了。” 萧怀眠本是妄为肆意的性子,那时更是喜怒无常,后来淡然了心性,满满的慈父模样,大概是从小师妹哭着闹他,说“先生就不会这样做,先生要生你的气的。”那刻起始的吧。 袖口处被人轻轻拉扯了下,温言回过神,听见一脸期待的沈琼华问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我同去扬州。我一路护着你,到了扬州你自去偎红倚翠。” 温言才从往事中抽离,见着眼前的毒门之人,心间简直厌烦至极,便起身出了山洞。 夜色已淡,天边隐隐微亮,晓寒疏风淡去他身上的暖热,头脑神智也随之清明许多——那个沈琼华满心的心思都挂在脸上,一眼就瞧得清清楚楚,放毒手法生疏,毒物颜色太过,该是个毒门新人,十年前的事本与他无关。他急着与人同行,应是真的惊骇到了,有人结伴,于他而言,多少是慰藉。 身后轻微的声响传来,是沈琼华递了大氅过来。 “你不愿同我一起走那就罢了。” “到了扬州,你我各行各路。” 沈琼华楞了一下,立刻欢呼着大声应道,“好!”又匆匆将手里的大氅交到温言手上,继而拽出了自己的包裹,“里面有干粮,你先吃吧。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果子可以采。” 沈琼华抱着寥寥几颗果子回来的时候,温言正靠坐在山洞口等他。火上架着半块烤热的饼,正散发着面香味。 “过来吃些。我去找逐影。” 沈琼华走过去拿了饼啃了两口,对着温言笑笑,“我去吧,我方才见着它了。”说罢,叼住手里的饼,将果子细细包好与干粮放到一起。 温言闭了闭眼,这笑容不可多看,惑乱心智。 睁开眼时,沈琼华已急急地去唤早早醒来玩耍得不亦乐乎的逐影。 温言起身去熄了火堆,收拾妥当出了山洞却见不远处沈琼华拽着缰绳,与逐影僵持。逐影一步不肯走,沈琼华一手拽着缰绳与它较劲。逐影大概是记恨着他昨日里要将它顺走,大力甩了甩头,立起身子嘶鸣一声,沈琼华便摔了个结结实实。 逐影颠着小步奔到温言身侧,蹭了蹭他的肩头。 温言淡漠着将马头推开,“平日里也不见你这样乖巧。” 不远处的沈琼华爬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袍摆,一脸憋屈地走了过来。 温言看着他,暗忖当年火云对毒门的击压竟致使其英才凋零到了此般地步——这样笨手笨脚的人也能入了夏侯昭的眼,得他收在门下。 沈琼华颇为忌惮逐影,隔了几步对温言控诉道,“你这马欺生。” “它有些怕你。” 沈琼华惊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人也太过护短了,那马都这样欺负人了,他竟然说它是怕他。 温言翻身上马,伸了手去拽了沈琼华上去,抖开那件大氅圈住了他。 沈琼华有些动容,却仍是要问那马怕他什么,话未出口便被瞬起的寒风顶了回去。他将半张脸缩在大氅里,暗想着这马任性妄为,可跑起来当真是如风如电。 午时,两人一马歇在了一处寒溪旁。路是按着沈琼华指的来走的,尽是些乡间野径,人迹寥寥炊烟寂寂,衬着寒春未繁的景,真让人觉得暖春是永不会来了。 沈琼华翻出果子去溪水里洗了洗,又细致地挑了几个品相好的给了温言。温言捏着冰冰凉凉的果子,看着沈琼华僵红的手指,问道,“这样一路风餐露宿地去扬州?” 沈琼华一脸“果真是娇养的贵公子”的神色,“难不成住到明堂堂的客栈?你这满身锦绣说不定会被抢个干干净净。各方势力都赶着去扬州,客栈里肯定很多凶神恶煞,你忘了那刀客了?” “你不是说护着我?” 沈琼华顿了一下,“当然护着你。可是双拳难敌四手,能不厮打就尽量避着吧,”又看了看温言所着莲灰锦衣,问他,“你就没有一件朴素些的衣裳?” 温言咬着手中的果子,“这件就是。” 沈琼华被梗得不知如何接话,却见温言嚼了两下便不动了。 “怎么了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人来一起玩儿,好寂寞呀┑( ̄Д  ̄)┍ 第4章 第 4 章 温言性淡凝敛,对着不相熟的人便又淡上几分,此时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抽了半截太阿出来削下半块青果给了沈琼华,“尝尝。” 太阿十年出鞘,未及饮得一刃狂血,先饮了半颗青果的酸液。 沈琼华嚼了两下便吐了出去,半吐着舌,眼里被酸得浮上了些微水气。 “对不住……”将自己的果子捧到温言面前,“品相不好,味道比那个强一些。” 温言摆摆手,婉拒了。 沈琼华左右有些尴尬,再不敢将手中的果子给温言吃,只好生着火堆烤着两人的面饼。 休整得当,出发之前,沈琼华仍是去采了几颗果子回来,信誓旦旦地言说味道极佳。 温言倒也佩服他在这样的时景里还能找着果子。 沈琼华忘不掉那一片血海,只是如今有了人相伴,又多了逐影白日里耗着他,梦魇倒是发得少了。他素来一个人,如今身边多了温言,满心皆是欢欣,事事都愿与温言讲。 温言虽是对人浅淡了些,可是细细品下来,他对沈琼华已是不错,沈琼华便想着竭尽所能地护着他顾着他。如此,两人一路行下来十分平和和谐。 沈琼华对采果子像是有着执念一般,每每休整总要费心采回些许,甜的酸的不是外表可观一二的,温言本不想再吃,可总也不能回绝沈琼华。 沈琼华最是喜欢与温言谈天论地。风光人文江湖轶事,事事皆言。 一日寻了山洞歇息,聊到了江湖逍遥山主的三公子。 逍遥山主的三公子风流倜傥,是出了名的俊朗公子,多少春闺少女芳心暗许,他却看也不看。后来到了春城历练,途遇同年才俊,竟看上了其中一个正派弟子。历练归家,一字一句对他父亲说了,惹得逍遥山主大怒,亲自断了三公子的腿。 没过几日那正派弟子派了信来,言说情意相断,自此便是江湖陌路。三公子郁结于心,腿伤难以愈合,不出一月便离世了。 沈琼华翻着火架上串鱼的树枝,有些悲悯,“我初闻此事,不明白他怎会看上个男子,后来我见的人事多了,便有些明白他。情愫乍起,依心而动,哪里用去在乎喜爱的是男是女。只是,他也太可怜了些。”接着又问温言,“不知换做是你喜欢了男子会如何?” 温言经由此事忆起了往事。想着如今三千青丝化雪的萧怀眠,想着那时满面血红的先生。听到沈琼华问他,默然了片刻,向火里添了根枯枝,应道,“自是看是否两情相悦。若只是单相思,便不作纠缠,一别两宽。” “如果是两情相悦呢?” “那便永生不放手。” 沈琼华闻言,心间微颤。 山河正静,半山斜日暖辉倾洒进来,覆着两人一片融融。 沈琼华侧头看去,温言看着远山寂寂,残阳金辉尽数落在那双眼里,纵使这人一副沉淡模样,也掩不住骨血中的风姿飒飒。 沈琼华一瞬脸颊热烫,心若擂鼓。他走过很多地方,听了很多戏文唱曲的一见钟情,他却总是觉得,日久方能生情,可今日他也如痴心旧曲中一样,陷进了一汪情愫中,他听过的那些可吹断人心的笙箫之音,皆抵不过温言一句“永生不放手”好听。 沈琼华内心欢喜而惊颤,心神难宁,后果便是两尾鱼烤得焦黑。 温言看了看黑炭一般的烤鱼,看了看缩在一旁不愿看着他的沈琼华,心中反复,终究还是拿着那鱼咬了下去。反正平日里沈琼华烤的鱼也没有好吃到哪里去。 只是沈琼华一直不愿看他,夜间便卷着大氅缩在一侧背向着他。 “你怎么了?” 沈琼华慌里慌张地又缩了缩身体,“没事!我我我就是累了。” “嗯,睡吧。” 沈琼华拽着大氅的锦绣衣边,手心里渐渐冒出汗来,心间仍是跳得极厉害,无法入眠,如此到了后半夜守夜时便时不时地打着瞌睡,更是方便了逐影捉弄他。 这几日下了几场雨,沈琼华指的路便愈发难走,逐影的蹄子每每沾上些泥水便要闹上一通,欺负起沈琼华来更是花样百出。沈琼华告了几次状,温言皆是一副护短的模样,惹得沈琼华时常愤愤又失落。 夜雨凄风,两人一马在林子里难得寻着了间草屋,灰败蒙尘,蛛丝结网,显是久未居人,却仍是要好过屋外斜风乱雨。逐影踢踏着绕在沈琼华的身边,甩了他满身的水珠。 沈琼华气得大叫,“天要下雨,关我什么事,你这个是非不分的笨马!” 随后将水珠甩了回去。 一人一马争着抢着向对方身上甩水珠。温言不堪其扰,走上前揪了揪逐影的耳朵,“老实些。” 沈琼华哼了一声,在怀里摸索一阵,捏了两个果子递给温言,又回头看了看逐影,气鼓鼓道,“不给你吃。” 逐影喷了一声,十分不屑的样子。 温言看着手中其貌不扬的绿果,有些犹豫,却终是扛不住沈琼华殷殷期待的眸光,咬了一口。 津汁甜润,脆香可口。 “挺好的。” 得了肯定的沈琼华笑着将怀里的果子尽数掏出来堆在温言手里。正要生火时,却见逐影的耳朵动了动,温言也是一脸凝肃。沈琼华提了真气去辨听,混着雨幕丁零作响,一串马蹄声由远至近,向着这个方向传了过来。 沈琼华辨不出人数几何,却也听得出对方是多过他们的。他几乎是立时扑在温言身上,紧握着他的领口,在他耳边轻而急地念叨,“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 暖热的吐息弥散开去,在温言的耳廓上晕染了浅薄的一层水汽。沈琼华丝毫未觉,只一心想着藏在何处方能不露痕迹。 温言对于与沈琼华同去扬州生了些悔意——这人身形姿貌,音笑怒骂,样样蛊惑人心。 温言单手稳住东看西顾的沈琼华,“躲什么?” “行走江湖,当避则避。” “不一定是前往琅嬛阁的人。” “选了这样隐蔽的路来走,夜雨冷寒也要赶路,多半与此事相关。” 温言明了他的心思,大概实在是怕会再遇见那狂刀客一样的江湖人吧。见他仍是心心念念要躲起来,温言只得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引着他看了看这屋子——小小一间,一眼看过去便看尽了,无处可藏无处可匿。此时出门,只怕会和对方人马碰个正着。 两人靠得极近,沈琼华颓靡着撞了撞温言的肩头。 温言拍拍他的背,淡淡道,“退无可退。你身具毒物,我手握利剑,见机行事吧。” 沈琼华听得“利剑”二字,立刻探手解了温言的太阿,在那队人马进来的一刻堪堪藏好。 温言未及细问,为数九人的一方已踹开木板门进了屋子。映着火折子的微亮,几人形状倒叫温言和沈琼华一惊—— 满身血迹,狼狈不堪,其中一人更是半面覆着可怖紫痕,气若游丝。 沈琼华怔愣着,这样还要前去扬州,真是意志不可转移。 “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声喝问惊得沈琼华回了神,他向着温言贴近了些,语出惊人道,“我们私奔出来的……” 温言向来容容淡敛,听了这话也是心中颤了颤,面上流露出几许讶然。沈琼华见此,眼疾手快地抚上温言的半面脸颊遮去那几人的探看,叹道,“是我累了公子了。” 此行人也是愣了下,男鸳鸯? 嘶哑难抑的咳声响起,那些人也不去深究眼前的两人,疾声指使沈琼华与温言,“掌灯!” 温言低了眉眼看着沈琼华。 沈琼华叫他看得心虚,“我我我去找找灯盏。” 匆匆转身,转看一圈也没看见半盏灯台,沈琼华只好升上一堆火。 抓了把枯朽的木凳砸散了堆在一起,扫了一簇干草在手里,沈琼华蹲着愣了愣——火折子在……自沈琼华身后递来一支火折子。 温言微微俯着身,胸口几乎要贴上沈琼华的背。 未曾紧贴,仍觉灼热。 沈琼华咽了咽口水,颤着手去接火折子。温言扬了扬避开他的手,直去点了沈琼华另一手的干草。沈琼华一瞬惊觉自己面颊发烫。 不过是为了避险逢场作戏,怎么现今这样不自在了,许是、许是因了自己心中那份心思的缘故吧。 温言见他一副神魂不在的模样,轻叹一声,另一手便握住了沈琼华执着燃灼干草的手腕,引去了地上那堆枯木。 “仔细手。” 气息轻微,惹得沈琼华耳根温热。 暖火很快升腾起来,那几人便抬着那伤重的人围在了火堆旁。沈琼华卸了半边木桌燃了另一堆火与温言围坐。 “怎么有匹马!” 火光渐起,众人便看见了贴在一侧角落里的逐影。 沈琼华应道,“是我们的马,半路捡来的,脑子有些问题,脾气大得很。” 逐影扬着蹄子,几乎是要发疯。 为首的人点点头,惊叹,“当真不小的脾气。” “它总是要跟着我与公子,赶出去便要撞毁这草屋子。” “……那便在这待着吧。” 内间亮堂了些,那几人将眼前的两人打量了个清楚。 温言锦绣加身,风骨清越。沈琼华更是天人之姿。虽则浑身湿透狼狈了些许,却也是让人觉得是大家大户所出。再仔细瞧了瞧,并未见着武器兵刃才放松了几分心神。 这边温言轻皱着眉无声地动了动唇,“你非要与我这样贴近么?” “这样真实些。”确定温言了悟了他的意思,便又靠近了几分。 真真正正窝在了温言怀里。 沈琼华很不自在,心间跳得极快,可那几人时不时便会瞧瞧他们,谎是撒了出去,如今定要圆得巧妙方能解困。况且……他离得温言近些,心神皆定。 这边几人听不得他们两个的交流,只看见这两个人靠得极近,耳鬓厮磨,显是极为相好。就着暖色火光看了看沈琼华的脸,便都有些了然——这等容颜,也难怪那小公子肯为了他舍了万贯家财。 “那两个私奔的,可懂毒术?”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摊平……】 第5章 第 5 章 温言揽着沈琼华,将他的头按在了胸前,“深宅深院长起来的,怎么会懂毒术。” 沈琼华半边脸贴在温言的胸口,耳边清晰地听着那稳稳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竟觉得自己的心间鼓动,几要盖过了温言的,旁人的言语声都听不真切了。 “医术?” “不懂。” 室内便静了下去。 沈琼华觉得自己再这样窝着大概会烧起来,只好稳着呼吸,自温言怀里探出头,小心道,“他看着伤得太重了,待雨势稍停,你们还是要尽快带着他去医馆的好。” 其中一人拭着颈间残血,恨道,“我们一路从扬州逃过来,在这林子里迷了路,”将手中血红狠狠甩在地面上,溅起了一片烟尘,“若真走不出去害得五弟命殒于此,我拼着一人一剑也要砍了毒门那几个小人!” 温言略略吃了一惊,不经意地看了怀里的人一眼,暗自思忖,毒门竟是分散开来前往,听那人所言,应是有一支毒门人马已先行至扬州了。而他先前以为沈琼华尽指些极难走的路,却未料他也是一一辨认,进而笃定着生路方向,倒是一项好本领。 温言斟酌着开口试探,探听着扬州如今的形势,“听阁下所言,扬州很乱?” “昔年繁华地,今朝修罗场,你说乱不乱。” 沈琼华了悟了温言所思,接口道,“可我们还要去扬州投奔公子旧友,如此真是不敢前往了。” 九人中看着最是和善的一位宽慰他们道,“你们不是江湖人,尽管去,只是谨言慎行,少说少看就是了。扬州有江南温家镇着,虽是每日杀伐,却还未出什么大事。” “多谢提点。”沈琼华又比划着大概指了个方向道,“就沿着这样的方向一直走就可出去了。我们是从那里进来的。” 那几人怔愣下,正色敛襟拜了一礼,“多谢。我们如今落魄,报答不了二位,若是日后你们无所容身,尽管来临山定峰寨。” 温言与沈琼华未说什么,只是回了一礼。 本就是两方不相熟的人马,至此便没什么话。沈琼华依旧是作着戏窝在温言怀中,两人看似闭目歇息,实则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同屋的九人。 那几人倒真是没什么戒心,围着火堆边简单处理着伤边怒骂着“不仁不义”的毒门。 “毒门人心狠,那日一见,比之传言竟还要狠毒几分。” “已是江河日下的三流门派了,若不是我们轻信了他们,不至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若不是火云教已是隐世之态,这世上怕是连三流的毒门都没有了。” “那是。可这火云教本是如日中天,却一夕避世,大大小小的产业也让着江南温家的势力,不知何故。” “是何缘故已与我们无关了。此行损伤,我们要休整一段时日了。” “五弟所中之毒算不得厉害,避着风雨寒气入体加速流窜,却也要紧着拔毒,不知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温言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心内不起波澜,揽着沈琼华的手却是松了几分。 他几乎是忘了,怀里的人,身在毒门。 夜半时分雨势稍停,那几人迅起收拾了行李包裹,将那伤重之人稳妥地围了暖裘,一人轻轻背负了他直奔门外而去。 另几人见温言与沈琼华睡得极熟的样子,也不曾扰辞便急急离去了。 沈琼华被门外窜进的带了湿意的寒风激得缩了缩颈子,听得那一串马蹄声离得远了,睁了眼睛笑道,“还好,扬州未曾大乱,这样我们去了,你可以平安无事,我呢,大概也是可以全身而退,这样我们说不定还可以再见。” 说到此处,沈琼华面上的笑意蓦地隐去——他怎么忘了,这人去扬州是要红尘寻欢,享无边风月的。 一抬眼,却见温言定定看着他。 沈琼华心间一跳,七手八脚地从温言的怀里爬出来,挨到一旁端坐好,想了许久措辞仍是语噎。 “你与其他人也用过这法子?” “啊?啊,没有没有,我独来独往的,和谁用这法子?” 温言静了片刻,不甚明了自己为何问了这样一句话。看着火光摇影中的沈琼华,温言垂了眸眼——这人当真不可多瞧,太过惑人心神。又思及他说自己独来独往,果真是不受门里待见吧。可他仍旧是夏侯昭的门人,夏侯昭……“剑呢?” 沈琼华大惊,“你做什么,我我我并非有意编了这样的谎做戏,不过是心念一闪之间……” 温言有些无奈地打断他,“方才昏暗,我未曾看清你将剑藏了何处。” 沈琼华立刻起身在席塌下的杂草里扒出了太阿,仔仔细细地捧到温言面前。 “委屈你这剑了。” “去睡吧。” “我睡不着了。” 温言将太阿收好,淡声道,“我也睡不着。既然如此,我们便赶路吧,早日到了扬州也好。” 温言想着扬州虽则有江南温家镇着,可多方势力混杂,总会有镇不住的一日,早些到便是少一分难险。沈琼华却想着这人听了扬州暂稳就急急地前往,就那么想去吟风颂月去么! 夜幕无月,九天深空中压着黑云。两人一骑在雨后清寒中上路,沈琼华看不真切,指错了几处路口,两人兜转着,直到红日上了半空才出了林子。 歇在山涧旁,沈琼华敏锐地察觉到温言对他冷淡了许多。细致微小处仍是对他宽容谅解,可神情淡漠少言寡语甚于两人初识。沈琼华暗暗思量大概是昨日那幕逢场作戏惹得他不痛快了——毕竟他前去扬州,是奔着温香软玉去的,自己那般作为言行,定是令他难堪了。 想到此处,沈琼华有些难过。初情萌动就是这样惨淡。可他仍是见不得那人这副样子,便去了山涧流水中捉了两尾鱼,暗自发着劲,势要将其烤的金黄酥脆,再不是焦焦黑黑的,这样,温言多少可以开心些吧? 沈琼华提着两尾鲜鱼,见逐影瞧着他,立刻提着鱼在逐影眼前晃了几晃,得意洋洋道,“瞧见没有?我捉的,可是我不给你吃。” 逐影打了个响鼻,转过身去,扬着后蹄溅了沈琼华满身的泥土草屑,沈琼华将其收了收,愤愤地扔了回去。 “不给你吃!” 温言淡淡接道,“它本也不吃。” 沈琼华一下子气焰全无,心里又忿忿不平着这人又护着他的马。 “你不能少护着它些?你看它都被惯宠成什么样子了。” 温言很是不解,“这也叫护着?这不是实话么?” 沈琼华说不出一个字,想了半天还是无从反驳,只好去烤鱼。他这次仔仔细细地看着翻着,想着之前的焦鱼多是烤了太久的缘故,故而这次看着这鱼表面金黄,散着鱼香味便紧着拿了下来。 沈琼华几乎是献宝一样的姿态将鱼给了温言。他对这鱼寄予着厚望浓思,手里攥着另一只也不吃,只眼巴巴地看着温言。 “你不吃?” “你先吃你先吃。” 温言看着手中的鱼,当真是和先前不一样了,看着十分可口,凉了凉,一口咬了下去。 沈琼华想象中的大快朵颐没有出现,温言眉间一跳,慢慢松了口。 须臾,血丝自鱼身的牙印处渗了些许出来。 沈琼华目瞪口呆,“这鱼成精了!” 温言未及言语,沈琼华已经慌慌张张地抢过他手中的鱼,“不要吃了,鱼成精了!” “没熟。” “什么?” “鱼没熟。” 沈琼华想要一头扎进脚下的泥土里。 温言默然半晌,揉了下沈琼华的头,“没事,挺好的。我不会做这些,你一人全做了,我很感激你。” 沈琼华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不用感激,我做的本也不好。你是贵家公子,不会做也没什么,只是我和你说我闯荡江湖日久,却连吃食也照顾不上你。” 温言思想,先生确是将他当个贵公子一样教养。可如今他以火云弟子的身份入江湖,又正值眼下情境,当抛却那些贵家习□□。一念至此,温言拿过了沈琼华手里的鱼,“我来。” “嗯?” “再烤下吧。” 说着已经将鱼架在了火上。 沈琼华身心泛着热意,一时想要放声高歌,一时又想要偷偷躲起来憋笑,总之是十分欢喜。连看着逐影也不再气恼。 温言有一下没一下翻着树枝。他一身功力,尽得萧怀眠真传,何人何事他本是不放在眼里,却屡屡和这人狼狈逃命,他自小被贵养,此次出门带足了银钱细软,却与沈琼华一路风餐露宿至此。那人是毒门门下,纵使不因迁怒斩杀当场,也不该这样纵容吧。只是沈琼华看着他时,总会让他生出几分那人是看着此生唯一可信可依之人的感觉来。 他便对沈琼华如何都狠不下心。 温言受着那样的眸光,这几日的心跳越发不受控,对着那人也愈发纵容。十几日相处,温言知晓沈琼华是真正这样蠢善,昨日忆及他的身份,心烦意乱下对他冷了几分,却又想着他那样的性格在狡诈诡艳的毒门里不受待见又不忍心了。 方才见他不过是因为自认没给他吃上什么好东西便一脸歉疚,温言便软了心。 温言向来是淡性子,对着有几分兴趣的人与事也不过多几分注意罢了,却是从未有过对沈琼华这样纵容耐心,时时软着心肠的时候。 只是两人待到了扬州会如何?到了那日他们定然要分开,他是毒门,他是火云,即使再见,总也不会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光景了。 温言分神思虑这些那些,直观结果就是,这次的鱼又是焦焦黑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评论没有点击,还要在这里留言,简直心酸~~ 第6章 第 6 章 温言烤出了不输沈琼华的焦鱼。沈琼华仍然吃得开心,咧着一嘴的黑对温言笑。 温言方才疑虑,自己是否色不迷人人自迷,是因着沈琼华的姿容才会对他另眼看待,如今看着一嘴焦黑的沈琼华,温言最终明了,不是的。 沈琼华恨不能一瞬就将这鱼吞到肚子里,却又十分不舍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温言不忍再看地伸手拿过沈琼华手里的鱼,“别吃了。难以下咽。” “挺好的。真的。” 温言看着他一脸急切,忍不住拍了拍他,“去把你上次在市集里买的点心拿出来先吃着。我们即刻赶路,你指条前方有酒楼的路给逐影。” “你觉得我知道哪条路可以通向酒楼?” “方才的林子复杂至极,九人联闯还是迷了路,你指起路来却是准得很。我是信你的本事的。” 沈琼华头次得人一句真真正正的肯定夸赞,眸眼晶晶亮亮地看着温言,几乎要从眼里飞出春日桃花来。 温言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眸光,只得转身去唤撒欢儿的逐影。 逐影自出了火云,还是头次这样慢悠悠溜达着的样子载着这两人——温言急着赶路,将正在啃点心的人捉到了马背上。 沈琼华捏着一枚桂花糕半侧着身子递给温言,“给你。” 温言单手控着缰绳,另一手轻捏着他的腕子将那块点心引回沈琼华唇边,“你吃吧。” “那好吧。” 沈琼华正要去拿第三块,温言已经折起了那方油纸。 “垫垫就可以了。好了,指路。” 逐影是喜欢跑起来的,此时更是跑得如风如电,生怕温言又令它慢慢溜达。 沈琼华则是一路纠结着要不要温言破费——他一下子想着要叫上一桌子山珍海味,让这人再没银钱去想着什么美人入怀,一下子又舍不得花温言一厘钱。 两人到了酒楼时已过了满堂皆是食客的时候,温言端端坐着要沈琼华点菜。 “我吃什么都行。” 温言想了想,这人热衷烤鱼,想来是喜欢吃河鲜吧。 选了几样精致佳肴,又特意要了一条清蒸的鱼。 沈琼华倒是不挑食的,但他对鱼也没有那么偏好,他在偌大江湖中来来往往很少捉鱼来吃,否则便不会烤了几日仍是烤的焦黑。他愿意去做自是因着温言。他想着这人自小便是精食细脍,与他一路风餐露宿,自然要尽尽所能地让他吃好些,可结果总是不如人意。 寒春已去,轻风渐暖,一眼可见嫩柳绒绒春草碧色。 温言与沈琼华在客间沐了浴,换上了轻薄春衫。温言着了鲜蓝,沈琼华着了荷茎绿——浓淡有度,春意轻染。 温言随身没什么衣物,他本意是沿路可以前去火云分教的别院休整,哪知中途多出了沈琼华这样的变数,他是毒门人,无法带去火云分教,那件大氅随身带着便成了累赘,温言干脆就给卖了。又赶着这地方有方圆百里最好的马场,便带着沈琼华去挑马。 马场的主人极好客,迎他们进去时不住地言说生意好,说再晚来几日便没什么好马了。 天色已晚,不是赶路的好时机,两人商议着,决定留宿于马场客间。 红日西下,春云待月。 沈琼华拎着马场主人赠予的桃花酿前去寻温言,兜兜转转一圈,才春花半开的小亭寻着了他。 “马场主人说今晚月色会极好。要不要赏赏?” “有酒么?” 沈琼华晃了晃手里的陶瓷大肚瓶,“桃花陈酿。” 没有酒杯,两人也不在意,明月初升时分,一人一口饮着同一坛酒酿。 许是月色真正极好的缘故,温言难得褪了淡漠,轻声问,“你这名字是谁起的?” 沈琼华眼角染了淡淡的红意,“恩人给取的。” “恩人?” “我是孤儿,镇子里总是有人欺负我,我也没有名字,他们想喊什么就是什么。后来我恩人来了,他带我沐浴,带我吃了一桌子的美味。后来我就说要拜他作师父。可他没答应。” “为什么?” “他说他第二日就要走了,教不得我什么。我那时年幼,听了这话,直觉他大概是不喜欢我。一念及此,简直要当场哭出来。他大概是猜着我被人欺负得狠了,就说,”沈琼华正正身体,学着记忆里那人的样子,“‘好了好了,我做不得你师父,教你些基本心法还是行的’。然后他便问了我叫什么名字。” 沈琼华单指点着额头撑在石桌上,“可我没名字。他便抚着我的眼尾,说了什么长大必是琼华之姿,唤作琼华吧,我便叫琼华了。啊,他还拿了本书要我选个姓氏,我认了半天,觉得这个‘沈’字好看又好学,就定了沈姓。” “后来呢?” “我那恩人多留了一月,教我认字习武,他走时还说这心法算不得上乘却也够我自保,还嘱咐我不要入江湖的浑水,也说了会回来接我。可他走了没几日镇子就发洪水了,我只好出来了。我最终也是没听他的话,还是入了江湖。这许多年我也没寻着他,江湖这般大,也不知要寻到什么时候。” 温言想着他小小年纪便受尽苦楚,江湖广大,他执意寻一个人,大海捞针般却也没想作罢,此次琅嬛阁这样难险,他功力浅微也要前往,想着想着,胸口竟隐隐作痛起来。 “他叫什么,我让人帮你寻。” “唉,不知道。他说他身有要务不方便透露姓名。” “那长什么样子?” 沈琼华想了想,认真答道,“好看。” 温言愣了下,忍不住地笑了笑。 沈琼华怔怔看着他,因了微醺的缘故,竟大着胆子伸了手去摸温言的唇角。指尖触及一星暖热又急急地收了回来。 一片静谧中仿似能听见半开的春花缓缓展开的声响。 沈琼华看着指尖失神了一瞬,又想起什么似的,饶有兴致地问温言,“说到名字,你这人这样沉淡,怎么都不衬这个名字。” “我以前有个名字,可我不喜欢。这名字是师父取的。取来纪念故人。” “那你师父一定极珍视那人。” 温言静了静,看了看花间明月,轻声道,“先生确是值得珍视的人。” 那时他还叫顾念北,他对那三个字简直是剜心钻骨般的厌恶,先生懂他,此后一直唤他小顾,直至那一个血夜,再没有人这样唤他。后来萧怀眠出了禁地再见他,寂言良久,给了他一个名字,“他一向温言温语,好说话得很,你以后随他姓,唤作温言吧。” 沈琼华其间喝了大大一口酒,眼里面上皆浮上了醉态,偏要强撑着问,“长什么样子呢?” 温言学着他方才的回答,“好看。” 沈琼华撑着头想了想,才好似明白了温言所说的,大大笑着指他,“你学我。” 随后倒在石桌上。 温言看着他,伸指点了点对面人的额头,哑然失笑。 温言同样有些醉意,却远远好过醉睡过去的沈琼华。虽是暖春,这样在亭子里睡上一会儿也会惹上寒意,温言只好略略浮着步子,将沈琼华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寻回沈琼华的客间。 小径上铺着鹅卵石,起起伏伏,本就有些醉了的人走得愈发不平稳,不知是哪处绊了脚,便直直地摔了下去。温言一瞬提了真气,生生转了身,沈琼华压着他一起倒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 被沈琼华的重量压下来,温言只觉胸腹间一阵气血翻涌,背上肘间也起了痛意。偏偏醉猫一样的沈琼华毫无觉察,只蹭了蹭温言的胸口,喃喃一句,“这席榻真暖。” 温言听得无奈,却又有些想笑,想着临至姑苏,他与沈琼华临别在即,便觉得流光凝伫在此时此刻最好。 世事总不能如人愿,温言最终也只得抱了沈琼华,放他回了客间的榻上。 第二日春日晴好,两人随着马场主人去挑马。沈琼华却是神色不宁,心事重重的样子。 温言忍着一背青紫的酸痛询问他,“怎么了?” “会花很多银子吧。不然不要了。” 沈琼华闷闷地思忖自己果然贪心不足,起了小人之心——明知他喜欢的是千娇百媚,还是想着趁着未到扬州与他共乘一骑。 “不日抵达扬州,你我便该分别了。你没了马找起人来会难上加难,我得你一路护顾,送你一匹马,你当得起。” 沈琼华闻言,更加郁郁。 比之温言与沈琼华,逐影是万分欢喜。它时时在马场的空场欢腾奔跑,尝遍了马厩里的各等草料,是要乐不思蜀了。 沈琼华挑了匹周身胜雪,四蹄踩墨的马,取了名字叫追风。他没什么兴致挑来选去,见逐影一直绕着这马打转儿,一副极力讨好的样子便选了它。 追风性情温顺,遵规蹈矩,是逐影的反面,也是这马场里身价最贵的。 温言夸他眼光极好,亲手递了缰绳给他。 沈琼华骑在追风的背上,随着温言一路前行,一面暗思他花了这一大笔银子,总是能少去些画舫香船了,一面又暗暗骂自己龌龊。 沈琼华仍旧尽力顾着温言,午歇时竟采了几枚分外漂亮的果子回来。红红艳艳的,看着很是可口。 沈琼华洗好了红果,分了几颗大的给温言,自己捧着另外的啃起来。边啃边疑惑,“你的马这几日竟然没有欺负我。” “它忙着讨追风的欢心,无暇顾及你了。” “我们去马场那日,他就不欺负我了,”沈琼华一瞬福至心灵,看着不远处的逐影,难得愤愤道,“我知道了,你这马这样欺负我就是因了它不愿载着两个人跑!” 温言一下子捉住沈琼华握着果子的腕子,“别吃了,这东西有问题。” 沈琼华一惊,立刻去看温言。 额上尽是虚冷的汗珠,唇色青白,面上红润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沈琼华慌急着不知如何是好,腹间忽地涌上了针刺般的绞痛,心间跳得极快,血肉里像是被钉上了利刃般,蚀骨地疼,最后不得不大口喘息着缓解心悸。 温言握上沈琼华的命穴,渡了真气过去,游走百穴骸血,花了一番功夫总算制住了疼痛,逼尽了毒素。 沈琼华不敢喊疼,看也不敢看温言一眼。 温言微微使了力拽起了沈琼华,“离姑苏不远了,我们不要歇着了,直接赶过去找间客栈休整。” “我……” “好了,没事。” 沈琼华愧疚噬心,又觉得难堪至极,“原来你这般厉害。我还说什么一路护着你,当真是自说自话自不量力自作多情。” 那真气一入他的百穴,他就知道了,这人功力修为不知要高上他多少层次。如此,他这一路的护佑照拂就好似是跳梁小丑一般,这次还害得他这样痛苦,纵使他沈琼华万般情思,以后也没什么脸面向这人吐露分毫了。 温言犹豫许久,还是将看着十分沮丧的沈琼华揽进怀里,“你确是护好了我也顾好了我。这一路得你相伴,我很开心。” 再次赶路时,便是一路沉默。直至进了水木清华的姑苏。 下了马,温言才要宽慰沈琼华几句,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冷笑。 “火云教的产业收不上银子了?弟子竟连客栈也住不起了。” 第7章 第 7 章 温言转了身,见着了站在暗沉巷口的发声人。 春蓝锦衫,眉目犀利倨傲,此时看着温言,又多了几分不耐恨恨。 “祝归时。” 竟是江南温家的弟子。温家本家在姑苏,离着扬州近,琅嬛阁出了事,竟不是这温家弟子中惯走江湖的祝归时领人去平事端,且他还一副正是候着温言的样子。 “哼。你真是有本事,沿途客栈、火云分处统统不去,见不着行踪路迹,想传信给你都没法子!” “传什么信?” “催你快着些,我没那些许闲时在姑苏候着你。” “江南温家向来不与火云共事,你候着我做什么。” 提及此事,祝归时总归平和了些,肃颜道,“我师父叫我在此等着你,嘱咐只与你说收着了一只鸽子你便明了。” 剑琴阁的风中信使。 温言有些动容,“曲姨深情深义。” 曲韵因着先生当年略略施与的薄恩情根深种,此情十年未改,人人想着寻了独占的还魂珠,竟是毫不藏私地传信给火云与江南温家。 祝归时瞧着火云教上上下下都不顺眼不顺心,温言这活他却是赞同的。 心情静和,终是见着了温言身后侧的沈琼华。饶是他长在繁华地的江南温家,惯看江南美人风月,也是被沈琼华的容姿惹得一呆:“你又是谁?” 沈琼华自小被人欺负狠了,见着凶神恶煞的人向来是离着八丈远也要躲起来,后来一朝入了江湖,更是惜命得很,从来只逃不战,实在躲不过了便使他那招空手唬人的本事。真是头次这样近的见着个显是不好惹的人。 一时之间心头的郁气疚意倒惊散了些许,只顾稳着声音应道,“我是沈琼华。” “沈琼华是谁?” 沈琼华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沈琼华是我。” 祝归时一下子噎住。深觉这是废话,却又无从反驳。只得问了温言,“你的人?” 温言有些失神,他的人……若真可以这样归属,那便是,悲者也见欢。 见他一时没回话,祝归时只当他是默认了,引着两人向着温家的产业走,又起了另外一问,“你们两个这样憔悴苍白,看着气血皆虚,是中了毒门的埋伏?” 温言听得“毒门”二字,不经意地看了身旁的沈琼华一眼,避重就轻,“不小心吃了不好的果子而已。” 江南温家容不下毒门,温言只说了这一句,无意露沈琼华出来引祝归时注意,免得他起了刨根问底的兴致。 “火云教的产业真是收不上银子了,你这样若教九师叔知道了,他肯定要心疼,虽然我是不知你们火云的人有什么好值得心疼的。” 沈琼华将这字字句句认真听了,更加愧疚。温言将他一丝丝的神情瞧在眼中,淡声回着祝归时道,“沈琼华好本事,引路穿山,比我预计着快了两日到姑苏,一路上更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比你厉害。”祝归时带着两人停在一处别馆前头,“到了。” 门前早有机灵的奴仆迎上来,将两人的马以及一应物品收了进去。 “今天在这休整。明日我们早些出发,沿途不入酒楼茶肆,力求明晚夜半抵达扬州。” 祝归时随他们进了院子,沉声道,“信来时,我师父人在北疆,说是那里出了玲珑雪灵芝,正一路寻着。我们传了密信给他,他听闻要与火云的人共事,气得好几日吃不下饭,可到底念着是为了九师叔,凡事都应了允了。” 温言默然,若他是能言善辩的性子,此时也是不知要说些什么。 “好了,明日见吧。” 言罢,祝归时便转身进了一处园子。只剩下温言与沈琼华一路不言不语地走着。 “温言。” 这两个字绕在沈琼华带了心虚与小心藏匿着的欣喜里,轻声细气地传到温言耳边。 这还是,他沈琼华第一次唤这人的名字。 “嗯。” 温言清浅地应了声,不惊不讶,像是一直等着他出声。 “你方才说我好本事,让你提早两日到了姑苏,是说真的?” “真的。” 只有淡淡两个字,沈琼华仔细听着也没听出敷衍,心里头郁气散了些,再开口时总算是轻快了,“那我还算不是一无是处,对吗?” 温言未曾看他,却是抬了手轻轻拍了拍沈琼华的背,“你厉害得很。” 沈琼华咪咪笑着,笑过后偷觑着他的神色,一句话憋在心里,如何都想问上一问——火云教,是他听闻的那个火云教吗……“想问什么?” “你是邪/教的人?” 温言冷笑一声,“嗯?” 沈琼华大力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是我说错话了。” 温言看着他额上一片绯红,气恼不起来,却仍是点了点他额上的红,“你懂什么。” 沈琼华再不敢说火云教半个“邪”字。 眼看着行到了一处小院,温言打发沈琼华去歇着,他自己反而站在庭中看着开得正好的庭中花发怔。 几日思量,终是明了自己对沈琼华,是动了情思。若不是两人的身份,温言总也想着是要争一争,可一火云一毒门,是连争也不必争了。 第二日出发时果然很早,温家别馆燃着灯火备了精致的早膳,三人用完离去,晓空墨色犹未褪尽。 离得扬州愈近,三人心中愈是不安,故而一路打马,疾行到午时才在溪边停了歇息。 沈琼华从没这样赶路过,下了马时两腿绵软,发着颤就要瘫下去,好在温言及时伸了手将人一把揽住了。 一旁的祝归时瞥来一眼,“你这人,除了指路就没擅长了?” 沈琼华半窝在温言怀里,心早就快要融成一滩水,哪有神思听祝归时的挖苦。 祝归时入江湖早,琐碎事情处理起来是温言与沈琼华绑在一起也及不上的,以往这样的时候沈琼华是会采些果子回来的,可自从吃了那两颗毒果子后,沈琼华便好看的不好看的果子统统不敢采了。此时那两人就只能是待在一旁看着,偏生祝归时是最不能看得温言这个火云人闲着,指挥这人去剥番石榴,又看了看沈琼华,指着打理的干净的鲜鱼问他,“烤过吗?” 沈琼华点点头,十分乖顺,“烤过。” “那你来烤。” “其实我烤的不太好。” “没事,你来烤,我去收拾了那只野兔子。” 沈琼华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盯着看着,还有剥着番石榴的温言坐在他身边一起时时盯着看着,鱼仍是焦了。 祝归时看着鱼,气极,“这什么东西?嗯?这是什么鬼东西!马都不吃!” “它本也不吃。” “你!”祝归时指着温言,“你还护着他,也不管管他!” “我看你是气糊涂了,我说的分明是实话,哪里护着他了?”温言不疾不徐地回着祝归时,“他也说了烤不好,不是你自己信着他要他做的?” 祝归时气着气着反倒冷静了,他瘫着一张脸指着面前的两人,“离得远些,离我与这堆火都远些。” 温言从善如流,轻扯着沈琼华将人带到了树下歇着。 “你不要对我这样好。” 温言轻轻应道,“这便是好?”说着将手里红润润的石榴粒一颗颗剥好放到了沈琼华手里。 沈琼华捧着也不吃,仍是重复,“你不要对我这样好。” 两人总是要分别的。他要前去琅嬛阁,而这几日零零星星听着温言与祝归时言语词字,他们前往扬州亦是有要事图谋,两人定是要分开了。温言再这样对他好,他到时肯定是舍不得的,如今未到别时,他就已经舍不得了。 温言看他垂着眉眼,大致猜到了他心中思想,一时也有些黯然。 祝归时唤两人用饭,却见这两人皆是一副黯黯的神色,十分奇怪,“吵架了?” 温言斜睨他一眼,没应什么话,只是自凉过的烤野兔上撕了一只大大的兔腿塞到了正要开口的沈琼华嘴里。 “不说便不说,我也不稀罕知道。” 饭后略作休整,三人便直奔扬州去了。 因着沈琼华的指路,他们赶在红日将落未落时便到了扬州。 扬州繁华地,竟不见一丝往日风月无边之感,冰冰冷冷散着肃杀戾气,潜在和稳的表象下,寻着时机造一场血染的孽。 沈琼华牵着追风,在这样令每一个人惶惶不安的氛境里微微心悸,忍着不安向温言辞行。这话他一定要赶在温言前头说,若不如此,只怕要心间绞痛到教温言瞧出端倪。 “温言,我、我走了。你与祝公子多保重。” 温言瞧了他半晌,将包袱里的银票粮钱尽数按到沈琼华手里,“你拿着。自己多加小心。保重。” 沈琼华推拒着,却被温言十分强硬地按着动弹不得。 沈琼华心里发着酸,他原想着不愿这人多有银钱,不愿这人去入眼百媚千娇,如今他将这都给了他,此行扬州,也摆明了不是倚翠偎红,却仍教沈琼华难过。 “拿着。沈琼华,”温言轻声唤着,深深看进他的眼里,“凡事不要太过勉强自己,保着自己才是要紧,记住了。” 沈琼华说不出半言只字,那些想与他说的,字字堵在喉咙口,尽了力也说不出,最后只是郑重颔首,咬着牙狠着心牵着追风奔着琅嬛的方向去了。 自感多余的祝归时此时分分明悟,“你心中喜爱他。”说完又是不解,“看着蠢了些,可也算不错,不如就安置了,等寻了还魂回来,你带着他回火云就是了。这样不舍仍要分离是做什么?” 温言轻摇了下头。 他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沟壑,终是走不到一起的。 第8章 第 8 章 祝归时传了温氏别业的人来领走了两匹马。 逐影因着离了好榜样追风,性子又回去了先前的骄纵任性,偏要去追着追风,如何都不肯随温家的人走,被温言一指点在颈侧,疼得狠了,才踢了踢蹄子,垂着头随人走了。 “你这马真教人头疼。” “野性未退,有趣得很。” 祝归时瞥着温言,腹诽这人怎的这样护短。 两人趁着夜色,穿了几道暗巷行到了剑琴阁的暗门处。轻轻叩了三声,朱红小门开了细小的一条缝隙,自内伸了一只素白莹润的手来。 温言与祝归时对望一眼,将各自袖中的青色薄玉递进了那道掌心。门扉轻轻合上,不多时复又打开,着了鹅黄裙衫的少女娉娉婷婷地出现,手上执了琉璃灯盏,嫣嫣笑道,“我家主子候了多时了。小女妘筝,为二位公子引路。” “有劳姑娘。” 那玉是曲韵给的,后来因了温澈的事情,剑琴火云断了来往,温言的玉便有十年未曾递入剑琴阁的门。温家与剑琴同在江南,又对火云同仇敌忾,祝归时入了江湖倒是来剑琴阁多些。 剑琴阁内植着满园子的桃花,正值好时节,桃色绯红开得漫天彻地,映着九天清清圆月,真是花好月圆的景。妘筝带着两人穿过了数不清的回廊,曲曲折折的将人带到了一间茶室前。 妘筝轻叩雕花门扇,“主子,两位公子到了。” 屋里传来一阵茶盏碰撞的脆响,曲韵急急拉开了门扇。 祝归时上前一步轻扶住了曲韵,低声喊了声“曲姨”。 曲韵应了,又看着温言,“是温言?” 温言轻喊了声“曲姨。”便惹出了曲韵的眼泪。 “十年未见,都长成如玉公子了,真好。” 她与温言的先生,也就是那位名满江湖的温家九公子温澈同年,今时不过三十二的年纪,加之一副花姿冰玉般的妍姿,正正是婉婉美人。此刻却是什么姿态都顾不得的哭出了声,叠声问着温言:“温九公子怎么样,他好么,他好么?” 温言微微用力扶着曲韵,“不太好,年前再渡真气已化不进六成了。” 曲韵眼尾又红了几分,拍拍温言的臂膀,又拍拍祝归时的肩头,忍着泪道,“不怕,我寻着还魂的消息了。” 祝归时点着头,全没了平日里的倨傲,柔声应着,“曲姨别要哭了,是好消息。” “对,是好消息来的,进来说,来。” 三人进了茶室,妘筝轻轻关了门,盈盈退了下去。 曲韵在主位上坐了,拈着锦帕拭了拭泪痕,紧着说了还魂的事,“那日我自兰陵回了扬州,路过琅嬛阁,见它门窗紧闭,自那缝隙里却冒了汩汩黑烟出来,剑琴琅嬛算得上有些交情,我断没有回首离去的道理。便带着人撞了进去。” 曲韵闭了闭眼,极不愿再去回想当日破门进去的情形,“彼时惨状我不与你们说了,几经辗转寻觅,只寻着了一个尚有余息的少年人。我见当真没什么生者便带着人抬了那人出去,到了门前,琅嬛的匾却生生砸了下来,横梁也掉了下来,从那里摔出了个玉盒子。我打开粗粗看了一眼,记录的竟是还魂的事。” 曲韵抿了抿清茶,至今想起仍觉心有余悸,“琅嬛出了事情,一夕之间就会传遍江湖,我得了还魂的信儿,不敢在那处多待,掩了行踪便匆匆回来了。” 曲韵自桌上的玲珑盒里取了那小小玉盒递给了温言,“我本想着这是别人家的东西,我却拿了,即使是为了温九公子,我心里也是愧疚的。前几日与你师父通了信才知道,你师父与琅嬛阁主签了约,付了万金千银,定着只要寻了还魂的消息自当给你师父,我这才缓了几分不爽利。” 温言听了这几句,忽地记起沈琼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捏着盒子打开时,心念间却是一瞬想着也不知沈琼华今晚是宿在了什么地方,又想着他功力修为那样一般,不知会不会被人欺负。 盒子里是轻轻薄薄的一张淡青素绢,边角处是撕裂的痕迹,上头还染了几处血痕,也不知琅嬛的人是何等凶险才得着这盒子。绢上只有寥寥数句—— “四月初十,探毕故人子,赠留还魂,自南海归。着榴花红锦衣,身死。” 温言看了数遍,问道,“这有几分可信?” 祝归时接了话道,“你师父不是找了十年,想来看假的是瞧出经验了,问问他?” “他次次都认定是真的。” 曲韵听着忽地叹了一声,“我怨恨着萧怀眠寡情心狠,十年不愿与火云往来,后来他行事低调得几乎在这江湖上听闻不到了,我忧心温九公子,时时打听着便也知道他总是给温九公子寻着好东西。可我见过公子的惨,时至今日也不信他情深。” 温言垂首看着手里的绢,一字未言。一旁的祝归时暗想着这人若不是敬曲姨为长辈,大概是要出言护短了。 茶室静了片刻,曲韵又道,“那绢上的小角处绘了一簇兰,可看见了?” 两人齐齐低头去找,见着了那小小的兰花。 温言与祝归时是读遍了江湖志的,一眼便认出了这兰花,“秋梧山庄的家徽。” 江湖传奇的还魂始主钟景云,是几百年方出的奇才。心法修为,奇门遁甲,兵刃岐黄无一不精。一手创建的秋梧山庄彼时风光无两,是为江湖第一庄。江湖志里说他“神才引妒”,遭了毒手,双腿经脉尽断,气息全无,却靠着早年制出的还魂珠成功“重返人间”。 钟景云曾与江湖志的其任笔者谢承言说最爱秋日梧桐的景致,最后却是将兰花定为了山庄的家徽。后来钟景云身死,秋梧山庄并未选任新的庄主,一夕之间,诺大的山庄竟是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世人年年去寻,仍是无所踪迹。 曲韵将手边燃了木樨的小巧香炉递了过去,“是了。真假也按着谢承言记载的法子,燃了木樨试过了。素兰当真是变作了莲瓣兰,不消一刻便回复了。” 祝归时小心地熏着那一小簇兰,果真见着了那精妙一刻。 初时有人仿着做了秋梧山庄的家徽,却总也不能成功。仿制的的兰经由木樨香熏过后确是化作了莲瓣兰,却不能复旧回去了。 温言定定看着莲瓣兰,“琅嬛的人竟寻着秋梧山庄了么?” “琅嬛灭门,已经无从得知了。我猜着多半是,待会儿给你们引见一人,大概能看出些琅嬛寻还魂的端倪。” 祝归时拿着素绢看了看,“与其收着,不如烧了。” 流了关于还魂珠的只言片字出去都会引出不可估测的腥风血雨。 温言在心里明了祝归时的顾忌,便只是在一旁看着,未加拦阻。 曲韵刚要去拦,一道少年音清清响在了茶室里。 “曲姨。” 蓝绿锦衫的少年倚着茶室内间的错彩门框,怯怯唤着曲韵。未等曲韵应他,这少年看着了一手拿着素绢,一手燃了火折子的祝归时,竟是直直冲到祝归时身边,一把夺了他手里的素绢,气得发着抖叱问,“你为什么要烧了我家的东西!” 祝归时难得有片刻无措,回神过来立即反问,“什么你家的东西?” “这素绢是秋梧山庄的,”少年狠狠瞪着他,“是我钟家的东西!” 祝归时回身与温言对望一眼,心中各自惊了一惊——这少年是钟景云的后人?! 曲韵快步过去抚着少年的脊背,轻声哄着,“没有,我在这呢他哪里敢烧。你伤才好,别气了。” 接着便将祝归时训斥了一番,勒令他给这名唤钟怀遥的少年人致歉。 祝归时不情不愿地道了歉,又道,“你那绢子还是烧了得好,若哪天教别人知道了,要将你大卸八块再将它抢了。” “谁信你的鬼话!” 温言蓦地抢身挡在曲韵身前,将犹自气呼呼的钟怀遥也拉到了身后。祝归时手中的剑也即时出鞘。 温言甫一站定,茶室的门扇被强劲的气流冲开,一痕青影犹如轻忽鬼魅瞬间即至。苍白细掌绵绵软软地击过去,看着却是没什么杀力的招数,温言却是看清了那掌纹泛着的微蓝。 温言提了太阿迎上去,避过那人的手掌,直击面门。 祝归时提剑运气护在了曲韵与钟怀遥的身前。 那人功夫平平,身具杂香,温言心中想到这人是何人,心间火起,瞧着破绽,聚了十分真气在太阿剑鞘顶端处点在了那人肩头。缠斗的两人分开,众人才瞧清楚了那人。 妖冶媚丽,眼角眉梢似娇似俏,细看又是藏了几分冷狠,像是生在修罗地狱里的一朵毒花惑人。 那人按着肩头细细打量了温言,轻笑着开口,“小温言都长这般大了。可是萧郎没教你怜惜美人?” 祝归时护着曲韵不让她上前,听了这话,不做掩饰地冷笑了几声。 “你笑什么?” 祝归时冷眼看着他,“笑你毒门之首却没什么自知。萧怀眠恨透了你,击压得毒门只余十三门人,你唤的倒亲热。” “我与萧郎的家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人说话?” 温言眼里藏蕴着寒冰,语声里裹尽冷霜,“夏侯门主,你自重。不要乱入家门。” 第9章 第 9 章 夏侯昭眸子里冷冷,面上却仍是一派笑意,“我与萧郎之间的事,你这小辈不懂。”又转眼看着曲韵,“多年不见了,曲韵。” 曲韵见了他便心中厌恶,一个字都不愿与他说,心中惊疑剑琴阁是否出了叛逆之徒给这人报了信,不然为何来得这样巧? “你这破地方真是该好好管管了,门户也该请清了,不然闯着都没什么意思。” “多年不见,我竟不知你如此无耻了。” 夏侯昭轻轻呵笑一声,缓步走到了一把椅子前坐下,十分自在。 “行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不如说说你新得的还魂密信。” 他如此笃定地说出这样的话,教其余人都是一惊。曲韵自觉将这事情藏得极好,却不知夏侯昭怎么得了信。 夏侯昭看着满面震惊的曲韵,笑了笑,“我不是说了,你这破地方该清清门户了,套些话出来怎的那样简单。” 曲韵一时想到阁里出了逆徒,一时又想到苦寻的还魂说不定这人要插上一脚,心间作呕,几乎要站立不住。 温言半侧了身体扶着曲韵,将她慢慢带到主位,出口的话却是对夏侯昭说的,“廉耻安危都顾不得,想必夏侯门主对还魂珠势在必得。” “什么势在必得,小温言将我说的这么霸道。不过是想着咱们一起去寻那颗珠子,寻着了教萧郎也知我的心意罢了。” 祝归时十分不屑,“得了吧。你现在若敢出现在他面前,啧啧,你这副皮相他大概是能给你撕了。” 夏侯昭难得脸色青了青,大抵是想到了萧怀眠的手段。 “我与萧郎之间有误会。小孩子懂什么。”夏侯昭理理袖口,眸色忽地染上了诡异狠辣之色,“毒门如今势微,却不是个空壳子。新人入门,衷心可表。我安排了人,月上楼头时就大张了声势走街串巷,告知聚在扬州的各路人士,还魂珠在你这儿。这可没多少时间了,曲韵。” 曲韵面色一白,温言向来寡淡的面上也是清晰的雷霆怒火,祝归时低低骂了一声,提着利剑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若真到了那时,剑琴阁只怕是和琅嬛一样的下场。血流漂杵,甜腥味能盖过那满园子的桃花香。 “温澈施与的恩情,可值得你赔上剑琴阁上百条人命去还?” 轻声细语,每个字都带着恶毒的气息,像是引人赴死的恶鬼。 曲韵咬着牙发抖,面色青白,温言见她神容哀哀眸色一厉,便明白她是做了何种决定,当即按住了她的肩头,清清淡淡对夏侯昭道,“你想跟着,随你。一路艰险,还望夏侯门主有命回来见我师父。” 夏侯昭敛了笑意,冰冰冷冷地回他,“小温言真是爱说笑话。”转眼看见祝归时身后的钟怀遥,立刻又笑了笑,看着十分魅人,“这是谁?” 祝归时侧眼一看,这钟怀遥竟然一副痴痴的神情,小声回话道,“我是钟怀遥。”与先前怒声抢那张薄绢的时候判若两人,双颊甚至带着微薄的红。 祝归时抬手将他往身后塞了塞。 夏侯昭不以为意,笑得颇具深意,“原来是姓钟。我时时闲着,你们备好了就遣人去金巷子里找我就是了,”随即摆摆手,“好了好了,曲韵不爱瞧着我,我这就走了,改日再叙旧吧。” 说着便真的转身走了。 曲韵撑着力气厉声问他,“你毒伤我的人没有?” “那人被我迷得失了魂,用什么毒,三言两语便说了。我看她迷恋我得紧,你可得花上一番力气才能寻出那人了。” 狂声大笑地离去。 曲韵直至瞧不见夏侯昭的半丝身影才泄了力气。她紧紧抓着温言的手,很是不安,“怎么事情成了这个样子,他向来没什么好心思,此番跟着你们,不知会给你们惹出什么祸事。” 温言轻声安抚着她,“见着还魂前,他该是不会有什么妄动。” 祝归时点点头,接道,“他方才不下毒手,也未曾用什么手段胁迫我们细说还魂所在,只说与我们一起前往,我不解深意,但这其中总有毒门如今无人无势的缘故,想来是要借着我们的力。” 钟怀遥听了一阵儿,忍不住问,“我们是去找什么?” 祝归时没什么好声气儿,“找你祖宗。” “你怎么骂人!” “我怎么骂人了?” 寻还魂,必会寻着钟景云的行迹,钟景云可不是他祖宗? 祝归时又问他,“我们说了半天,你半个字都没入耳?” “我顾着想方才那人,没留意你们说什么。”说着,便又有些害羞。 祝归时看不得人被夏侯昭那副皮相惑了神,边收着剑边说,“那人是修罗恶鬼,能把你吃得渣也不剩。” 钟怀遥一副失落的模样,小声与三人告了别,回了客间。 曲韵此时面色总算好了些许,“那孩子肩头纹了秋梧家徽,我点了木樨看过,兰化莲瓣,你们对他放着心就是。本想着把他留在茶间,好好与你们引见,谁知……” 祝归时摆摆手,劝着她,“曲姨别想了,回房歇着吧。阁里出了泄密的人,曲姨明日要好一通忙。” 曲韵起了身,叹了声,又道,“夏侯昭一副惑人皮相,你们仔细看着钟怀遥,别教他被那人骗了。” 第二日钟怀遥央着曲韵要出去玩儿,曲韵因着他的身份如何都不能放心,便打发着温言与祝归时陪着上了街。她自己是定要留在阁里的,那逆徒不知是何人,她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如今形势非常,她断不能让剑琴阁出了乱子。 扬州因着琅嬛覆灭的事情来了众多江湖势力,纵是仍有小摊子,总也不是先前那般繁声入耳了。 “这有什么好逛的。” 钟怀遥瞧了祝归时一眼,闷闷道,“我自来了扬州,那琅嬛阁的人便不让我出去。” “好了好了,逛吧你。” 祝归时一转眼,便看见温言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还在想那老妖怪?” 温言轻摇了下头。 昨日他一夜未眠,夏侯昭那句“新人入门,衷心可表”萦在他心上,刺得心里生疼。沈琼华说自己是来扬州寻恩人的,他当时深觉这话□□是借口,后来马场醉谈,他仍是心心念念着恩人,他便觉得恩人之说大抵是真的,只是沈琼华要汇入毒门后私自寻觅。他本以为毒门是想要在琅嬛捞些好处,如今看来,毒门竟是意在还魂珠,而沈琼华,则是助纣为虐来了。那日他得知自己身在火云仍一副蠢善模样,不知夏侯昭是怎么哄骗他做这些事的。 温言想着两日后前往南海,兴许会见着他,当即心绪纷乱,祝归时连唤了他三声才回了神。 祝归时一指点着前方不远处,“那是不是你心上人?” 温言循着看过去,被数人围着的狼狈男子,赫然是沈琼华。 沈琼华功夫弱,一人难敌数人,肩背处挨了几记重拳,隐隐作痛。正想着今日大概要受些内伤便被人拎着领子拽了出去,背上立时觉到一道温热。 沈琼华慌慌侧首去看,那张引他牵念,昨夜还入了他梦的脸映在眼里,沈琼华恍惚着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疼。 竟然、竟然还能再见着他。 温言揽着他,低低问道,“受伤了么?” 沈琼华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不过是挨了几下。” 温言皱着眉,“不过?” “与以往比起来,确是没什么的。你、你好吗?” 他与温言不过一夜未见,倒觉得分别已久。 “你还请了帮手!” 对面数人的叫嚣温言理也不理,只专心答着沈琼华的话,“我很好。你惹了什么事?” 沈琼华一下子极为尴尬,支支吾吾讲不明白,转而去问候祝归时,又问钟怀遥。温言耐心等着,倒是对面的人等不住,一副极瞧不上沈琼华的样子道,“他不知天高地厚,冒充我毒门门人!” 温言眉眼微动,看着沈琼华,“冒充?” 沈琼华往温言怀里靠了靠,苦着脸小声道,“我被拆穿了。” 祝归时被他蠢的不知说些什么好,伸了手去点他,却被温言轻巧地拦了,将沈琼华换了一边揽着。 “他蠢成这样你还护着!冒充什么不好去冒充毒门!” 温言一句“回去再说”被对面一阵“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竟敢辱我师门!”之类的叫嚣淹没,温言贴在沈琼华耳边细细问了他怎么伤的,而后将太阿递在了沈琼华手里,“拿好,这是先生的剑,想来不愿沾了毒门浊气。” 沈琼华觉得那人的温热气息犹在耳边,人形却已掠进对面数人的圈子,身形手法极快,沈琼华甚至没能看清温言做了什么,只听得几声脆响,温言已回了沈琼华身边,轻扣着他的腕子将人拉着走了。 身后一片哀哀惨叫。 钟怀遥不由得上前一步,睁大了眼睛去看,一个个的腕骨诡异地扭着,像是断了,再想细看时,被祝归时拍了拍肩头,“看什么,回去了。” 钟怀遥跟在祝归时身边,念念叨叨,“温言真厉害啊。” 祝归时很是不以为然,“你看了待会儿他与沈琼华的言谈再作评说吧。” 温言带人回了剑琴阁的客间,径自去翻伤药,淡淡嘱咐呆立的沈琼华,“衣带解了,我给你上药。”转过身时见他仍是呆呆站着,走近了些轻声问道,“怎么了,疼得厉害?” 沈琼华不敢看他,生怕自己眼里面上的相思情念教他瞧个一清二楚。 第10章 第 10 章 祝归时带着钟怀遥回了剑琴阁,听闻温言将人带进了房里,拍了钟怀遥一记道,“没戏看了,回房去吧。”说着将手里七七八八的各式吃的玩的堆了钟怀遥满手。 钟怀遥轻轻哼了声,“我本也不想看。”小心护着怀里的新奇玩意儿回房吃吃玩玩去了。 妘筝见着祝归时,仍似昨夜那般嫣嫣笑着,“祝公子,阁主出门了,不与各位用午饭了。” “出门?” 妘筝略矮了身子,压低了声音,“药王谷备的各色药物到了,阁主要亲自去看了才安心。”见祝归时了然,转而问道,“让人在小花厅备饭吧?” 祝归时想了想,“还是去水榭吧,我与温言小时候总是在那里的。再多备副碗筷。” 妘筝应了声,着人去准备。 祝归时在水榭里等了又等,直等得菜热过了一遍,方见着前来的温言与沈琼华。 沈琼华默然跟在温言身侧,脸上飞着薄红,眼尾处亦有几分红意,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芙蓉暖帐,春衫半褪,温言带着药香的温热掌心贴上他的肩背时,沈琼华一刹涌入心扉的赧然欣喜皆覆没于乍起的疼痛里——不若不听温言的,淤血而已,与以往伤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这般的疼,揉开做什么……祝归时看了看沈琼华,又瞧着温言面上的坦荡无所愧歉的神色,暗骂一声,“道貌岸然。” 两人落了座,沈琼华因了先前的尴尬事,瞧也不敢瞧他,只低声问了好便低着头闷声扒饭。温言在一旁夹了菜放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见他仍是只垂眼拨着碗里的饭,便又夹了菜放进他碗里。 祝归时只觉自己方才只身单影地等在这儿,实在可怜。看着沈琼华的吃相,忽地忆起有一年到扬州议事,无意听到几个小门派弟子间的话,言说男子承欢,事后喝粥好些,当即道,“你别吃了,让妘筝姑娘吩咐小厨房给你备碗粥。” 沈琼华一怔,抬起头看了祝归时半天,“喝粥哪里喝得饱啊?” 温言看着祝归时满眼笃定,察觉了他话中深意,难得怔愣了会儿,看沈琼华没怎么听懂,便又夹了一筷春笋给他,“吃你的,别理他。” 沈琼华紧着将那春笋吃了,想了想,祝归时大概还在为他冒充毒门的事情生气,故而连饭也不想他吃了。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好道,“我错了。” “什么你错了?” 沈琼华放了筷子,正色道,“你是不喜欢那个门派的吧。我也不是高看那门派,只是我听闻毒门行事狠绝,很少有人敢惹,临时起意罢了。其实我才想起来,在柳老板的店里,我也冒充过一回,只是我唬住了那狂刀客,便把这事忘了。后来到了扬州,我为了自保谎称是毒门门下,谁知那些欺负我的就是毒门。我错了,你让我吃饭吧。” 祝归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温言也是眉间微动——他竟然出了柳绿的店便把自己谎称是毒门这件事忘了。如此,自己一路上猜想他言行举止是否另含深意,明晓心意后爱而克制,念而不敢近倒显得可笑。 沈琼华见这两人俱是沉默,不禁有些惴惴,这事竟这么严重? 祝归时被沈琼华这副正经模样带的也坐得正了些,“你有你的苦处,我看不上毒门是真,只是你不过冒充而已,我还不至没有理智到迁怒于你。我让你喝粥不是因了生气,是因了……” “温家有规矩,食不言。” 祝归时被温言截住了话,略略一想,温言大抵是怕沈琼华尴尬无措吧。 “你自己的人你自己疼吧。” “上药时他疼得狠了。” 一言至此,祝归时便明白自己是自始便将事情想歪了,一瞬尴尬无措,偏偏沈琼华还在一旁问他,“什么什么,因了什么要我喝粥?” 祝归时缓缓起身,“剑琴阁的粥极好,想让你尝尝罢了。我吃好了,先回去了。” 沈琼华看着祝归时出了水榭,转而问温言,“你想喝么?” “不想。你坐好,先把饭吃了。” 温言仔细将鸡翅拆了骨,放到沈琼华的碟子里,“你是什么门派的?” 沈琼华学着温言的样子拆着另一只鸡翅,小声回道,“不是说食不言?” “你我不是温家的人,不必守这规矩。” “哦。我无门无派,一个人。你记得我和你说的恩人吗,他不许我入江湖,我没听了他的话。若是再入了哪门哪派,他得更生气。”说话间,一只鸡翅被他拆得七扭八扭,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半举了下问道,“你嫌不嫌弃?” 竟是给自己拆的。 温言微笑了下,点点自己的碟子,“不嫌弃。” 沈琼华轻手将几乎拆散了的鸡翅放到那白瓷小碟子里,拿过一旁的绢布擦手,“我功夫差又没什么倚仗,想在江湖里活命,不得已时便说些小谎。我冒充过许多小门派的弟子,可从没打着他们的旗号害人,不过是自保罢了。” 温言听着有些心疼,沈琼华倒是十分释然的样子。 “那日我说了自己是毒门之人,你是不是记了一路?” 温言给他添饭的手一顿,岂止记了一路,真是折磨了他一路,爱而不得的苦在他初心情动时尝得,那涩几乎要烧进他的骨血里。 “我不是故意骗你,那话我是说了给那个狂刀客听的,我那时吓得魂不附体,没见着你。” 温言见他急急解释,安抚地笑了笑,“知道。之后你我相处,我知你心好。这事别放在心上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你那日的高冷之姿倒是摆得不错,哪里学来的?” 沈琼华不好意思地笑笑,“金陵南风馆有个玉公子,傲得很,万事不放在眼中。何人站在他面前,都只觉心惊肉跳,矮了他一头。我依着他学来的。” 温言眯着眼睛,眸色也沉了几分,“你竟去这种地方。” “没有没有,他喜欢泛舟,我躲在岸上偷学的。” “你多大?” “十八。” “太小。日后不要去这种地方。” 沈琼华看着他,有些不解,十八还小?平民贵客里,十八不是已经多有家室子嗣了么? “我没去,我是躲在岸上,混在仰慕玉公子的人群里学的。岸上的人后来还打起来了,我都被挤到湖里去了。” 温言给他布菜添汤,淡声道,“以后我护着你,从前受的苦不用再受一遍了,没受过的苦更不会教你沾上半分。” 沈琼华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佯装喝汤,掩饰着自己烧红的脸颊。 水榭里一时只余竹筷碰撞的细微脆响。 沈琼华极喜欢与温言说话,缓好了悸动便与他说,“其实我很是厉害的。”接着便细细说着自己的逃生事迹,凶险万分,敌我悬殊他是没有避不过的。 温言认认真真地听,时不时会问上几句。 “这样的情况也要逃么?” “敌众我寡,这样的情况不需要逃吗?” 温言愣了愣,见沈琼华一副极认真严肃的神情,笑了开来,“嗯,需要。”又难得笑了他一句,“你这般会逃命,不若唤作沈逃逃好了。” “什么沈逃逃……” “这般看来,此次竟是你难得的败绩。” 沈琼华看了温言一眼,没说话。此番他是心系温言,神思不宁,才会着了别人的路数。 这一餐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 妘筝想着要不要去添些菜色,被躲在小厨房里吃点心的祝归时拦了,“秀色即可餐,还添什么菜色。” 饭毕,温言带着沈琼华绕在剑琴阁的桃花林里缓步走着消食。 “温言。” 温言回身,看着沈琼华。一刹间,人面桃花,入眼入心。 “你方才说以后护着我,是不是我以后可以跟着你的意思?” 温言未及思虑,话已出口,“你愿意么?” “愿意!” 温言心头绕着萧怀眠的满发清霜,绕着温澈满面血红,绕着萧怀眠十年前那一句泣血的“是我错”——人生在世,至爱难得。 温言再看沈琼华时几近是带了破釜沉舟的意气,“我的意思,是我心中对你喜爱非常,你跟着我,自此便相知相许,相携至老。” 沈琼华呆立半晌,沉默不语。温言黯了眉目,才要致歉,忽听沈琼华问道,“如此旖/旎的话,你为何冷着一张脸来说?” 温言轻轻一叹,“我心里有些怕。” “怕什么?” “自是怕你不答应。” 沈琼华笑了笑,走近了,却只敢拽着温言的一方袖角,他的眼眸晶亮,纵是落进桃花也清清楚楚映着温言,“我为什么不答应,我对你同样喜爱非常。” 温言回手将沈琼华的手握进掌心,又听沈琼华轻轻喃了一句,“我有了你,便真正不是一个人了。” 娇花如锦,春山如笑,情正好。 祝归时躲在稍远处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两人有回去的意愿,只好亲自出去,喊了一声,“曲姨回来了,书房等着呢!” 温言握紧沈琼华的手,“两日后我派人送你去火云,你等着我回去。” 沈琼华走近一步,靠在了温言肩头。 “我跟着你。你在呢,我不怕。我顾好自己,也绝不累着你。” “心意已决?” “嗯,坚如磐石。” “好。你我同行,前路莫测也有我护着你。” 沈琼华微点着头,心里却想着,若是真到了急险时刻,他拼着命也要护着温言周全。 第11章 第 11 章 曲韵看着祝归时匆匆进了书房,不禁问道,“怎的一个人回来了?” 祝归时端着青瓷茶盏喝茶,“我才不与那两个人一起,显得我多余又不识趣。” 曲韵悠悠笑了笑,手上缓缓摩挲着才叫人备下的赠礼。 “温言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子的?” “生了副极好的模样,为人心性皆是不错,而且……”祝归时左思右虑,好容易想了个词替了那个“蠢”字,“少不更事。” 温言带着“少不更事”的沈琼华进了书房,曲韵瞧过去,见着那人果真一副好容貌,难得是那双眸子,清清灵灵若明镜,不见艳色媚邪,想着祝归时所说“少不更事”应是夸他至纯至真吧。 沈琼华上前乖顺地行了礼,恭恭敬敬唤了声,“曲姨。” 曲韵笑着应了,“我才进门就有人与我说,温言带了个小公子回来,护得紧。”说话间开了手上的精致盒子,里面安放着一枚莹润的翡翠平安扣,曲韵拿在手上,亲手系在了沈琼华衣带上。 沈琼华有些无措地去看一旁的温言,不知这礼收得收不得。 “谢谢曲姨就是了。” 沈琼华行了大礼,照着温言所说,“谢谢曲姨。” 曲韵有些慨叹。总觉得温九公子言笑晏晏仍在昨日,今朝却都已看着他带大的小孩子有了心上人,当真是岁月无情催人老。 “他过两日要去南海,你不若留在剑琴阁等着他吧,正与我做个伴。” 沈琼华摇摇头,“我与他同去。” 曲韵有些吃惊,看看温言看看沈琼华,末了也只得说一句,“同苦共甘,甚好。” 四人围着圆桌坐了,各自探听的消息却是十分一致——无人知晓钟景云是去了南海何处探得故人子。 几人一筹莫展,沈琼华更是不甚明了。思量良久,仍定于两日后前往南海,揣着最坏的打算,若到得南海那日仍未有消息,便挨着去找。 期间钟怀遥捧着一瓷盘的精致点心来请沈琼华一起享用,沈琼华自认添不得什么助力,温言亦不愿他跟着心急,便让他跟着钟怀遥去了小花厅。 钟怀遥看着沈琼华,将点心向他推得近了些,又指了指其中的一款点心,“海棠酥好吃。” 沈琼华从善如流,夹了小巧的海棠酥咬了一口。 钟怀遥却是伸着白净的长指拈了一块,“你别用竹筷,手抓着才好吃。” 依着钟怀遥,两人吃了一瓷盘的点心,弄得满手油脂。钟怀遥脸上尽是少年意气,“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沈琼华笑着答了,接过了钟怀遥递来的绢布拭手。 “以后有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会带着你,你……” 钟怀遥一副惊惧神情,惹得沈琼华跟着心慌,“怎么了?” 钟怀遥指着沈琼华手上的帕子几乎要当场哭出来,“南海、还魂……” 沈琼华见他这样慌张,紧着将自己手里的素绢铺在小桌上。 果真是记了钟景云出行南海的那张绢,上面斑驳着油渍,已然脏污了。 “如何是好啊,我、我本想着把它放在手边,与你吃了点心一起看看的,可我竟把它当作拭手的绢布递给了你,怎么办,脏了,有几个字都看不真切了……” 沈琼华看着那方素绢,低低“嗯?”了一声。 油脂浸染过的地方竟出现了些许缠绕繁复的花纹。沈琼华抓在手里细细看了看,那花纹竟不是纹画在绢面上,倒像是夹在绢里。 “你找把剪子来,不不不,别用剪子了,这样薄的绢,只怕会坏了里面的东西。” 钟怀遥不知他嘀咕着什么,只见他坐在圆凳上,拿了那方素绢,自撕裂处一丝丝拆着细线。 “你做什么!” “绢里有东西,你别吵。” 钟怀遥一下子好奇起来,凑过头去看,沈琼华抬头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别挡着光。” 钟怀遥点着头换到了另一边。 沈琼华拆得入神,钟怀遥看得入神,无一察觉温言与祝归时进了小花厅。 眼前稍稍暗了些,沈琼华好似是怕大声言语会惊断手里的线一般轻声低语,“你别挡着光。” “我没挡着。”一旁的钟怀遥同样轻声细语。 沈琼华小心地捏着细线,侧首抬眼,温言与祝归时的脸便映入了眼里。 “温言,祝公子。嘘,别说话。”转头便又去拆那些繁复织就的线。 钟怀遥小声道,“我家的那方绢,里面竟然有东西,拆开就可以知晓是什么了。” 温言与祝归时俱是惊异,那方薄绢里竟能裹进些别的物事? “那为何要这样小声言语?”祝归时轻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言罢,便又盯着沈琼华手里不言不动了。 不知拆了多久,那方绢里的东西才露出真容。 一张纱。 纹了双面绣竟然还是轻轻薄薄,裹在那方细绢里无人窥探到一二。 温言略微看了一眼,伸手抚上了沈琼华的颈项,揉揉按按,轻缓有度。 祝归时与钟怀遥托着那纱,凑在一处看着,钟怀遥惊叹这样的精妙工法,祝归时却是脸色沉沉。 “魔宫楚澜。” 温言闻得这四字,按着沈琼华颈子的手指一顿。 南海楚澜宫,居雾霞岛,多邪术。楚澜本是极神秘,谢承言的江湖志里无丝毫记载,后来不知怎的忽然猖狂了一阵子,只是这近来十几年倒是又有些摸不到行迹了,可那时楚澜的诡谲邪术真教人印象深刻,世人便谓之魔宫。 祝归时将那细纱递与温言。 沈琼华挨着温言去看,细纱上一面绣了些曲曲折折的路线,一面绣着一句“此物百年即归,楚澜。” 祝归时侧首看着钟怀遥,轻轻一叹,“你祖上真是好本事,竟然是去了楚澜宫。” 钟怀遥不解,“那是什么地方,难去得很吗?” “传言是恶鬼修罗的居所,你说是不是难去得很?” 温言将细纱交予祝归时,“不论此行艰险,总归是好消息,告知曲姨一声吧。这个你来保管,别叫他们两个瞧见了。” 钟怀遥小小不满起来,“这还是我们发现的呢。” 祝归时叠了叠轻纱收进怀里,戏谑道,“你管着也行,那日后不准再吃点心了。” 钟怀遥气呼呼地追着祝归时跑出了小花厅。 沈琼华看着温言,狠狠舒了一口气,“险些闯了祸。” 温言轻轻捏着沈琼华的后颈,“你这算不得什么。当初祝归时想烧了它。” 沈琼华嘿嘿笑着,拉下了温言附在颈上的手,“早不酸了。” 温言将那只手收在掌心握着,问他,“曲姨收着一幅先生的画像,要看看么?” “你先前说的,你师父给你取名字纪念的那位?” “是。” “要看要看。” 温言握着他的手,一路引着去了客间。圆桌上静静搁置着一卷画轴,十年弥新,显是画卷主人将其细心保管得极好的缘故。 温言缓缓展着画轴,素青衣衫,颀长身姿先入了眼,继而是铺了满纸的桃花,画卷展开极致,那人的面容便真真切切地展露出来。 温润似玉,眉目如画,是大雅的君子模样。 “啊,这个人!” 沈琼华忍不住惊呼一声。 “怎么?” 沈琼华紧紧反握住温言的手,整个人禁不住微微发着抖,“这是我的恩人。” 一瞬的不可置信,温言又觉得,冥冥注定。 眼前的沈琼华激动得厉害,温言将他揽进怀里,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你稳着些。” “他好么?你说你师父是在纪念他,他是怎么了?” 温言拉着他坐下,“他的情状不好,我与你慢慢说。你稳着些。” 这是温言再次与他说“稳着些”,沈琼华内心里忽地惧怕起来,却又强自撑着。 “这是名门江南温家的九公子,唤作温澈,表字幼清。” 沈琼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听得极为仔细。 “十年前先生与师父决裂,本是走了的,毒门夏侯昭带人夜袭时,折而复返,被夏侯昭门下的十余人围攻,身受剧毒,继而被断了全身经脉。” 沈琼华死死扣着温言的手,“我竟不知火云毒门有这样的渊源。” “旧事惊心,至亲之人惟愿就此深埋,无人想提及。”温言缓声言说,“此行我们去寻的传言中活死人肉白骨的还魂珠,是为了先生寻的。” 活死人肉白骨——沈琼华白着脸色,“他、他……” 一个字都不敢问出口。 “一息尚存,师父日日为先生蓄着真气,只是如今能化进去的愈加少了。” “十年前他还教了我心法习字,走时笑言回来接我,我那时等着等着,后来寻着,却没想他遭了这样的厄事。” 温言由着他想这些事,直等到错过晚膳,沈琼华方回了些神。温言想着此行是魔宫楚澜,极不愿沈琼华随着,如今得知先生是他的恩人,许是个劝他的契机。 “你可愿意去看看他?” “自然愿意。”沈琼华看着温言,即时便猜中了他心中所想,“等我们寻着了还魂,一起回去。” 温言看进沈琼华的眼,半晌叹了声,“好。” 第12章 第 12 章 沈琼华为了温澈心伤,仔细问了温言还魂珠,总归是复旧如初,只是去往南海楚澜的心意较之先前更为坚定了些。 两日后,春和景明,万事俱备。 临行前,曲韵千千万万的不放心,恨不能随着一起前往,每一个都亲自叮嘱万自珍重。 “阁里奸徒未现,曲姨才要万事小心。” “我身在自己的地界上,又有朋友从旁帮衬,总比你们好上些,别要挂念着我。缺什么少什么,只管传信给我。” “曲姨珍重。” 夏侯昭端坐在赤色高马上,冷眼看着那一副团和景象,不言不催,看着钟怀遥朝他望过来,勾着唇角绽开了一抹笑,惹得那个小公子红着脸避开了他。 几人见着夏侯昭的排场皆是怔愣了下——二十余人,风姿各异,身体康健。若说是毒门所出,看姿容不过是俊了些,尚称不上艳,怎么也算不上是能入夏侯昭那双眼的。 祝归时本就因了夏侯昭随行不悦,此时心头火更是教这二十余人的排场烧得更旺了些,“夏侯门主好大的阵仗。” 此去楚澜,最好便是隐秘着行迹,悄然而往,免得徒惹些麻烦事。他却带了这样一支人马,倒像是生怕无人知晓似的。 夏侯昭噙着若有似无的毒冷笑意回道,“我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小辈。年纪大了,自是要有人在身旁伺候着才行。”又看了看静若山河的温言,冷笑一声,“也是亏了小温言,不声不响地断了那几个废物的骨提醒了我,带着些人总是好的,保命。” 温言理也未理,只与祝归时说道,“只管赶路就是了。” 沈琼华瞧也未瞧夏侯昭一眼,拜别曲韵,早早地去讨好追风。 所谓近墨者黑,追风随着逐影的性子,不复先前乖巧遵规了,倒是逐影自前两日见着了温家领回去的追风,开心至极,再见沈琼华时难得蹭着他的肩头撒了个娇。 沈琼华见着走来的温言,笑着唤了声,“阿言。” “你叫我什么?” “阿言。你不喜欢?” “你喜欢?” “嗯。” 温言理了理沈琼华的领口,温温道,“那便这么叫吧。” 温言与祝归时本意打算沿途歇在各自别馆,夏侯昭自去驿馆客栈。夏侯昭却是执着了要跟着其中一方。他疑心极重,思来想去,深觉要提防了温言与祝归时会私带人马前往南海。无商无量,两方只得时刻一起。至此,温家别业与火云分教都去不得,纵是密林之外十数里便是温家或是火云的产业也定是要歇在密林里。 草花映带,竹树蒙茸,于这样的山水诗意中歇在野间,倒也算不上辛苦。 沈琼华捧着水袋,压低了声音问道,“其实,我倒是有一点不明白。” “嗯?” “还魂可活死人肉白骨,怎的钟景云还是离了世?传言他曾依仗还魂复还人世,是否还魂仅有一次效用?” 祝归时看着他,“萧怀眠寻了还魂十年,倒并非一无所获。谢承言与钟景云的来往书信他得了三两封,年头久了,很多字看得不甚清楚,大致是说,钟景云因了什么事情心死,不愿活着了。” 沈琼华只盯着他,却没接话。祝归时被他看得身心不自在,不禁挪了挪,离得他远些。 温言伸了手,轻轻遮上了沈琼华的眼,“不准看了。” 沈琼华长睫似羽,和缓地扇那么一下,蹭着温言的掌心,直把那掌心撩得更热了些。将那只手掌拉下来合在自己掌中,笑道,“不看了。只是有些惊奇,祝公子对火云知之甚深。” 祝归时冷哼一声,“温家与火云十年不和,若不是为了九师叔,谁要对它知之甚深。” 温澈出身高门大家的温家,行九,是温家最小的公子,颇受护顾,温家曾祖还在时对他很是爱宠,后来他却执意要跟了萧怀眠。萧怀眠恣意疏狂,他的火云更是顶了邪/教的名头,温澈亲父深感耻辱,一怒便将他逐出了家门。 祝归时记得那时自己小小年纪,随着温澈的三哥温湛在婆娑大雨中劝他,温澈只是跪着,说“幼清不孝,幼清不孝”,到底还是随着萧怀眠走了。 其后,温澈亲父无所作为,被温家祖爷敕令传位给了温湛。 温家祖爷温正则离世,温澈日夜兼程地回来跪在墓前三日三夜,温湛扶着他,祝归时小小年纪也扶着他。自家师父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分明——“幼清,你在火云一日,温家便同它一日不往来,只是你若受了罪,温家势必与它陷水火不容之态。你记着,温家未曾夺了你的姓氏,你永是温家的人,凡事皆有三哥给你撑着。族中长老我去说服,总有一日会教你回来的。” 后来便是温澈重伤,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温家自此果真与火云势同水火。温湛片刻不愿自己的弟弟待在火云,那年带着几乎是温家全部人马前往火云,祝归时年仅十二的年岁亦随行在列。数年争夺,祝归时便与温言数次交手。 这样的境况直到温湛得知温澈离不得萧怀眠寻着的东海寒玉方有所和缓。此后便是温湛经年在外寻觅奇草珍药,萧怀眠殚竭心力寻觅还魂珠。江南温家与江北火云,虽是不容,到底也会互通消息了。 沈琼华不知当年细况,此时见祝归时满面愤愤,温言神情肃哀,真是有些无措。想了想道,“萧教主十年倾心倾力,所得尽数传予温家,想来对恩人是挚情至真。” “没有他萧怀眠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何来今日种种!待我千般好万般好的九师叔又何至教人害成那副凄惨模样!” 温澈是暖性子,待小辈们极好。祝归时初到温家,温澈抚着他的头顶,笑得极是和暖,夸他处处皆好,又问他“离家千里,总有归时。唤作祝归时可好?”他被暖了心窝,欣欣应了这个名字。 祝归时拜在温家,日后有了本事自是要去江湖里翻云逐浪,温澈祝他归家有时,他自己却在那冷玉上深眠十年,不得归家。 祝归时瞧不上火云上下,恨透了毒门,十载流年,总算是消弭了几分对火云的恨意,今日提起来,忆起往日桩桩件件,却仍是满心气愤哀凉。 钟怀遥不明所以,实在受不住这氛围似的去扯了扯祝归时的袖子,“你不是要教我捉鱼?正巧临着水,就现下里教吧,走了走了。” 沈琼华见钟怀遥将人拉离,却不知要如何宽慰温言,只好离他近些,将人圈在了怀里。 “阿言。” 温言轻轻回抱过去,低叹似的在他耳边喃喃,“无碍的。” 这一声“无碍的”不知回的是祝归时的出口不敬还是回的他自己心里因陈年旧事而起的凄悲。 “可想一个人静静?” 温言的下颌抵在沈琼华的颈窝里,“你不伴着我?” 沈琼华轻拍着他的肩背,像是哄着小孩子,“当年事我不清楚,劝慰你不会劝到实处,只怕会惹你多加忧虑,想得较之现今还要多些。其实,往日种种你定是想得清了的,只是如今一经提及,难过是在所难免。” 温言细细听着,心田乍暖——沈琼华与他相处时日不在短少,真正交心诉情却没得几日,可这人竟是对自己明了至深。 温言侧着头,在沈琼华鬓间落了一吻,“别走远了,离夏侯昭更要远些。” 沈琼华恍惚着点头,指尖触着鬓边起身走了一段,复又停了下来左右看看,向着另外的方向走了一段,又是停了停,忽地蹲坐下去,整张脸红着埋进双臂间,稍顷,起身跑得远了些。 温言定定看着,忍也忍不住地笑了笑。 待温言想得通透了,沈琼华仍旧没回来,倒是夏侯昭自离着那方向不远处的矮树丛后走了出来。 行将启程,沈琼华才慌慌张张地跑了来。 祝归时不似先前愤懑,却是极为沉默了。温言看了眼骑在追风背上的沈琼华,竟发现他偷眼看着夏侯昭,看着看着,面上竟是泛上了红晕。 温言策马离得沈琼华近了些,探手捉着他的下颌,要沈琼华看进自己眼中。 “刚刚可是看见什么了,怎么脸上红成这样。” 沈琼华惊得要去捂住温言的嘴,“别说话。我、我寻着机会与你说,你别理我,我有些受不住。让我缓缓。” 言罢,脸上又更红了些。 温言难得有些好奇,这人是见着什么了,羞成这样? 当日投宿的客栈算不得好,夏侯昭极为不满,嘱咐店家将餐食送进了房,竟是一步未曾出那房门。随着他的那二十余人各自进了房门,无人理睬这四人。 温言与祝归时纵是沉默,也极为默契,各自领了不甚敏觉的沈琼华与钟怀遥,结伴出了客栈,远远避开夏侯昭的耳目势力范围,寻了一处小小的云吞摊子,围在一张小桌上等着热气氤氲的云吞端上桌。 无人言语。 沈琼华一口气堵在胸间,上不上下不下,忍了半晌,终于扔了手中竹筷,倏地起了身。 第13章 第 13 章 沈琼华指着温言,复又指着祝归时,“毒门觊觎还魂,如此明显,你们个个都聪明过我,早该瞧出了端倪。江南温家与火云同是为了温九公子,如今这形势,本该不论旧仇宿怨,两方联合。现下这是在做什么!” 温言与祝归时皆是被唬住了,看着沈琼华一时不能反应,一旁的钟怀遥更是惊得不小心折了手中的竹筷。 沈琼华火气犹自未散,探身抓着温言的袖口将人扯离了竹凳,转而又去拽祝归时。 “去去,去打上一番,最好打死一个,剩下的就可以安了心了!” 温言头次见他这样。面沉若水,声色厉厉,眸眼里明火张狂,足以欺霜化雪。 原来沈琼华盛怒起来是这个模样。 祝归时心间闷闷无力,他确是有一刹间忘了那毒门了。旧日惨象萦系于心,片刻忘不得,略略一提便难以释怀,盛火怒气乍起,险些误了事情。 祝归时拢了拢袖子,神情颇有些不自在,“谁要与他打,从小至大,数年交手,早腻了。” 温言淡淡接道,“数年交手,他没哪次是赢了的,没什么意思。” 祝归时也不气恼,施施然挑了副新的竹筷给了钟怀遥,“如今打不打得赢你也没什么紧要了,打得过沈琼华就足矣了。” 温言无话可驳,钟怀遥攥着竹筷抿着唇角偷笑。 一旁的小摊子主人托着香气腾腾的云吞,踯躅着不敢上前。 温言缓步走过去接了云吞,轻放在沈琼华面前,轻叩了两下桌面,清清淡淡道,“坐下吃饭。” 沈琼华一下子气焰全无,乖顺坐好,捧着粗白瓷碗吹了吹凉摆到温言眼前,笑得极为讨好,“总有几日里我会说些疯话,莫记莫怪莫记莫怪。” 温言看了他一眼,没接什么话,只是取来粗瓷汤匙拭了干净,轻搅了搅碗里的云吞,分了大半到沈琼华的碗里。 “吃饭。待回去了,我有个事情要与你探讨一番。” “什么事?” 钟怀遥在一旁叼着竹筷笑道,“自然是见不得人,不能叫我与祝公子知晓的事。” 祝归时赞许地拍着掌,“小小年纪,倒是目光如炬。” 沈琼华一张天人之姿的面孔几乎要埋进云吞碗里。温言面上眼里却是水波不兴,伸指轻抬着沈琼华的下颌,将人稍稍拉离了碗口些许。 祝归时与钟怀遥一唱一和,将这两人揶揄个通透,沈琼华红着脸,到得后来倒是麻木了,温言由着他们去说,时不时回上一两句,待得摊子主人来收云吞钱,温言轻轻一指祝归时,“这位公子来付。” 言罢,勾过沈琼华的腕子,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淡定离去。 祝归时一把扯住了意图随着那两人离开的钟怀遥。倒不是为了成全那两人的花前月下,漫漫风/情,而是江南温家的祝公子,未带分文。 祝归时往日出行,宿在各地的温家别业里,行囊银钱自有人一一打点,他是不惯于在身上带许多银钱的,方才出门时,沈琼华言笑晏晏,许诺宴请,他与沈琼华相交许多时日,十分信得过他,故而未带钱袋碎银,至此,名门温家的弟子祝归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是翻不出一文钱来。 “带银子了吗?” 钟怀遥微微摇首,“没有。”又气鼓鼓地瞪他,“你没带银子,做什么把我拉下一起丢人。” 祝归时瞪将回去,“沈琼华许诺大方宴请,我带什么银子。” 云吞摊子的主人在一旁候着,十分尴尬,这两人人锦衣华服,竟付不起几碗云吞钱,又想着这几人方才不言不语时吓人得很,这几文钱不若不要了便是,早早收了摊子回去陪着妻儿,可又十分不甘。 祝归时叹了叹气,忽地想着了什么,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钟怀遥来。 “你瞧什么!” 祝归时安抚地拍拍他的脊背,转而对摊子主人道,“我回去取银子。这小公子押在你这里。”见钟怀遥惊大了一双眸眼,勾着唇角笑着续道,“我若没回来,你将他卖了就是,应是抵得上那几碗云吞的。” 摊子主人连连摆手,迭声说着不敢不敢。钟怀遥在一旁气得想要大骂,偏偏不知要骂些什么,只好看着祝归时远去的身形跳脚。 祝归时轻功疾行了不远便见着了执手缓行的温言与沈琼华,停了行步,挡在两人身前掌心一探,“银子。” 温言不语不动,神情素淡,祝归时却认定自己瞧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又看一旁的沈琼华呆呆愣愣的,真是一口气顶在胸腔。 温言看了他一眼,轻轻勾出了沈琼华腰间的钱袋,摸了几粒碎银给了他。 祝归时转身离去时犹自愤愤想着,真像打发乞丐似的。 沈琼华十分不解,“温家不给出行在外的弟子派银钱?” 温言听了,抵在沈琼华的肩头笑出了声。 沈琼华想着,这人不是个淡性子的人么,怎的也有笑成这样的时刻。手上轻拍他几记,“别要笑了,你不是说要与我探讨事情,什么事情?” 温言也不起身,问道,“你方才说最好打死一个。是要打死哪个,嗯?” 暖热的湿意覆上沈琼华的耳垂,惹得那玲珑也沾染了薄薄的水汽。 沈琼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推着温言,明明温言说的平淡,他出口的语声里却不觉带了几分讨饶,“我、我总有几日会说些疯话,都是胡言,你忘了吧。我们说些正经事。” “事关生死,不是正经事?” 沈琼华挣扎半晌,终是脱了力似的任温言揽着,叹了一声道,“罢了。之前的事我们一人一次,就此扯平。此次当是我欠着你,欠你一次。” “什么一人一次?” “我说自己是毒门人,算是骗了你一次,我虽是唬别人的,可谁让你听着了呢。你说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自然是骗了人。” “我没说过。” “什么?” “我从未说自己出身贵家,是你自己笃定了。” 沈琼华将两人初识至今统统回忆了个遍,悻悻然,“那我欠你两次。” 温言听得有趣,正要问他怎么还,怀里的人忽地笑了起来。 “想着什么了这么开心。” “你曾说自己是倾慕扬州软红,要倚翠偎红去,是不是骗人的?” 温言瞧着这人面上欣欣,软声道,“自然是了。” “那我可就只欠一次了,温公子。” 轻风明月,薄雾空濛,开得正是极致的春花也比不上眼前人的欢欢笑颜。 温言心间柔软一片,醺然若醉,可涓滴未沾,怎么倒是醉了? 温言摩挲着那人姣红唇形,继而捉着他的下颌,轻轻亲了下去。 沈琼华一下子心如鼓擂,睁大了眼睛看着,明月照映下的温言轻阖着眼,黑睫密密,动心动情。 这模样瞬地便刻在了沈琼华的心尖尖上。 吻罢,温言瞧着沈琼华笑言,“这便算还了。” “这这,这便还了?” 温言颔首,停了停,又问道,“你,可喜欢?” 沈琼华呆呆看着他,“什么?什么喜欢?喜欢你么,自然是喜欢的。” 温言复又亲了亲,“这个,可喜欢?” 沈琼华定定看着他,温言此时尤为耐得住性子,一心等着,直看着温言一点点笑起来,欣欣然然的样子,毫不羞怯,“喜欢!” 温言也跟着笑了笑,暖暖的指尖沿着沈琼华的额侧抚到唇角,稳稳道,“以后少在外人面前笑成这样。” 沈琼华笑得欢欣,“好!” 温言看着这笑容,怔了一瞬,算了,笑便笑,他想怎样便怎样吧。 两人春意浓浓地回了客栈,于门边见着了幽幽盯着他们两个的祝归时。 “你们今日……” 温言淡声道,“天晚了,歇着吧。” 沈琼华跟在一旁,眸眼晶亮笑意盎然,善心善意地接道,“对,明日我们要赶路,早些歇着。怀遥睡下了?” “闹了通脾气,睡了。” “为什么与你闹脾气,你惹着他了?” 祝归时瞪他一眼,“几时说是我惹了他了?” “除了你,谁要去惹一个小孩子。” 祝归时无从辩驳,想着呛上几句,亦是不知谓何,有温言在旁,又不可与这人过招,正急急郁郁间忽听沈琼华问他:“怎么你们回得这般快?明明是我与温言先行离开的。” “我与钟怀遥又不要临风赏花漫谈风月,自是回得快些。天这样晚了,快歇着。” 祝归时不等两人回话便转身悠悠然然回了客间——身心欢畅,想来是可一夜安眠了。 沈琼华由着这话忆起方才夜光花影中的那一痕亲吻,心里甜蜜愉悦,早没了先前被祝归时与钟怀遥揶揄时的怯与嗔。 “到底是年轻,情暖正酣,行止劳顿、前路莫测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阴阴冷冷的调子——夏侯昭最是见不得别人间的浓情蜜意。 沈琼华看也不看二楼回廊间冷嘲着两人的夏侯昭,只顾着攥住温言的袖口催他进客间。温言只当他是因了温澈的缘故不愿见毒门的人,依着沈琼华拉扯的力道进了去。 夏侯昭带的人林林总总分了住房,只余了三房客间给温言等人,祝归时与钟怀遥各要了一间。此时良夜,温言与沈琼华自是要同居一屋了。 回廊间的夏侯昭紧紧抓着木质栏杆,尽力平稳着心绪。如今不比往日,他这身体经不得什么怒火烦气,更枉提催动真气。夏侯昭休整洁净的十指几近掐陷进木质纹理中,语意恨恨地喃道,“凌云棋,你真是、真是好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写渣攻啊,我要控制我几记,嗯,控制…… 第14章 第 14 章 温言坐在桌前,徐徐斟了一杯清水,瞧着双颊染红的沈琼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带得房内烛焰明灭。温言瞧得有些晕眼,只得上前将人拖到桌前按住,另一手执了温水杯子递到那人唇边,亲眼见着他抿了几口。 “什么事情让你这样烦心,与我说来听听。” 沈琼华向着温言欺得近些,压着声音道,“倒不是烦心,只是我乍见那幅景象,有些缓不住。这事情我思虑了一路,本不想与人说的。” “歇在野郊那时见着的?” “嗯,我还说寻着机会与你细言。” “此事关乎夏侯昭。” 沈琼华连连点头,又惊奇道,“你怎的知道?” 那之后,这人每逢见着夏侯昭便双颊晕红,惹得钟怀遥时时试探他是不是同样瞧上了夏侯昭那副惹人的样貌。温言信得过他,沈琼华与夏侯昭之间隔着温澈,纵是夏侯昭颜色天下无双,这人也不会动半分心念。那便是沈琼华瞧着了什么,惊了心眼。 温言不动声色地避过这一问,“到底是何事,劳你这样思虑纠结?” “这本是他的私事,我自觉不可宣讲。可这事情颇多诡异之处……” 轻叩门扉的声响“笃笃”传来,温言与沈琼华对望一眼,起身去开了门扇。 门外赫然是沉着脸色的祝归时。 祝归时黑着面色,“任你情意正浓,我也不得不来打扰了。” “进来说。” 祝归时同沈琼华问了好,也不听沈琼华的劝坐,心火难耐,立在桌旁一言一语地道明前来叨扰的原委。 余出的三间房里有一间在回廊尽头,毗邻夏侯昭的居室。钟怀遥是钟家后人,日后去寻还魂总是要他施上力才可,沈琼华为人至真,故此这两人离不得夏侯昭过近,便只能是祝归时前去。 祝归时晚间堵了温言与沈琼华的话,身心皆悦,正要歇息时,隔壁夏侯昭的客间细细微微地传了响动出来,那声势愈来愈大,到得后来,他几近将那浪声浪语听得真真切切。 沈琼华听得一怔一愣,看着祝归时半晌,问了句,“那人,声色低沉?” 祝归时亦是怔怔,继而颇为不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要听那两人纵/情欢/爱?”侧首向着温言道,“你这心上人果然清奇。” 温言平淡问道,“低沉么?” 祝归时难以置信温言竟这样没心没脑地顺着沈琼华,彻底没了法子,颓然歪在桌边想了想方才那声响,内心里起了一片恶寒,回了沈琼华道,“算不上低沉,有几分清。”见沈琼华要说些什么,急忙截道,“你可别再问了,再问,这里我也是待不下去了。” “我不问。我只是想说,你不过听了个大概,又怎么比得上我真真儿地瞧见来得惊心。” 祝归时含进口中的水一下子咽不下吐不出,就那么直直地看住沈琼华,温言亦是惊了下,几步过来将沈琼华拉近自己些,低低问道,“夏侯昭可曾发现你?” “我无意撞见,那两人大抵是太过欢情,并未发现我。”沈琼华看着温言浅呼了一口气,小声道,“初时我是极为尴尬的,极力想着忘了这事情。可愈是想忘,那景象便愈是清晰。后来想着想着,倒觉出些不对劲。” 祝归时咽了水,起身对沈琼华行了一礼,“我从前猜想,温言那性子的人会瞧上什么样子的公子佳人,后来见是你,还想着这般蠢的人怎么就入了温言的眼,难不成萧怀眠教出的徒弟只看得进一张脸?今日一见,却是我狭隘之心盲了眼睛,沈公子心智至坚,绝非常人能及。” “你别打趣我。” “你别打趣他。” 祝归时摆摆手,“什么不对劲?” “那两人间冷冷冰冰的,瞧不出什么情意,倒像是交易似的。我察看了一路,这两人也没什么交集,浑不似那时情热。而且,与夏侯昭相好那人音色低沉,你却说今晚的人声色有几分清,那必不是同一人了。” 祝归时冷笑一声,“十年前的夏侯昭任是萧怀眠也碰不得,怎么如今竟是这样放得开了。” 沈琼华极怕他提及当年事,此时生怕他会说些惊心往事出来,急急续道,“那人穿衣戴物时,我瞧见了他有一枚绣得极为雅致的荷包,鸳鸯戏水的花色,是女子赠予心爱男子定情的。收得极好,想来他是与那女子两情相牵的,却不知何故要与夏侯昭纠缠。” 祝归时皱皱眉,“我与温言初见那二十余人,便觉其并非出自毒门。” 温言轻声肯定道,“身无毒物杂香,指尖亦无青紫毒痕。” “我看了一路,深觉这二十余人与夏侯昭不甚疏远,却也不怎么亲近。毒门门人稀薄,临行前,阿言又折了毒门大半新人,这二十余人许是夏侯昭招徕的护卫?” 温言微微摇首,“真气不凝,功力不精,夏侯昭一身毒物,还不至用这等修为的人来护卫。” “那——”沈琼华迟疑着问,“是男/宠?可夏侯昭的男/宠会对他这样冷情?” 温言像是不忍再听,执了杯子贴上沈琼华的唇,“你喝些水。” 祝归时在一旁怔了下,忆起他们是在夜间密话,生生将大笑吞了回去,伏在桌上小声笑着,对温言道,“你看上的人真是有趣得很,这般敢思敢想。”又侧首看着有几分不明所以的沈琼华道,“夏侯昭不愿轻装而行避开繁杂耳目也罢,却还有心思带了功力不济,要人力护的男/宠?”祝归时又忍不住地笑了一阵,“随行的二十余人皆是男/宠,你真是想得到。” 沈琼华有些无措,佯装镇定道,“不过是个猜想。” 他今年十八的年岁,论起这种事情却是极为放不开,反驳着祝归时,手上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温言的衣摆。 温言轻轻覆上沈琼华的手,淡淡瞥了祝归时一眼,强行回转了室内的气氛,“此行凶险莫测,这些人倒好像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又有人与夏侯昭这样交/颈纵/情,不知是依仗了什么维系?” 祝归时忍回笑意,“你护得可真及时。我倒觉得沈琼华这样没什么不好,你日后的生活总会是盎然有趣,颇多惊喜了。” 沈琼华叹了声,看着温言颇有些无奈,“我一路思虑颇多,却是越想越无头绪。到后来便尽是些是些胡思乱想,可无论如何也停不住。我还有件事很是不解,”沈琼华正了脸色,声音又低上几分,“夏侯昭为了什么跟着我们前往南海?” 祝归时回他道,“自是为了还魂珠。” “还魂珠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物,确是惹人肖想,可如今势微的毒门急需的哪里该是还魂珠?若说毒门正当鼎盛,夏侯昭想着万岁千秋,世世享富贵荣华,他急着寻还魂倒是在理。可如今,他只余十数门人,毒门几在江湖流派中消弭殆尽,他得了还魂又如何。” 温言微微颔首,“我亦是思虑过。出扬州那日,众多门派争一张前朝藏宝图,言说其中珍宝秘籍无一不精,夏侯昭却一眼未看,只一心急着赶路前行。” “琅嬛向来将各色珍秘护得极好,纵是一朝焚火,总也会留下大半,”祝归时亦是肃了神情,“夏侯昭却是不闻不问,只盯着咱们要去寻还魂珠。他在曲姨的剑琴阁有接应之人,显是一早便打着咱们的主意。温家与火云联合,他大抵是猜着此行是为了九师叔,要来搅上浑水,要我们无功而返,害了九师叔,好重得萧怀眠青眼?” 温言看他一眼,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你大抵是忘了火云刑堂的血了。” 祝归时一顿,身心倏地泛起层层颤栗——那时他随着温湛前往火云要人,萧怀眠未加拦阻,派了弟子客客气气地请了他们进去,温湛见不到九弟,心伤忧愤,定要见着萧怀眠,还是那领了他们进门的小弟子将他们引去了刑堂。 萧怀眠低冷的笑声混在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以及萦荡着的哀哀惨叫里,令那时的温家家主亦是色变,祝归时小小年纪,跟在温湛身侧,心间狂跳,颤颤去看脚下黏黏腻腻的是何物,蜿蜒着的血色便映进了他的眼。 此后祝归时好几夜噩梦缠心,对火云刑堂,只余血腥的印象。 后来萧怀眠衣袍染血地站在刑堂门外,看着温湛,道说,“不过处理了几个毒门杂碎,待捉着了夏侯昭,我请你来看戏,定是精彩过今日的。”也说“知你今日所来为何,可我万不会放手。” 语声平淡,眸色坚笃,祝归时内心深觉,九师叔定是带不出这火云。 果不其然。 萧怀眠恨极了夏侯昭,剥皮拆骨也解不得半分恨意,任他做什么,萧怀眠也只要他痛极而死。 祝归时陷进往日血气里,直到沈琼华出声方回了神。 “什么刑堂的血?” 温言淡声道,“陈年旧事,三言两语道不尽,日后讲与你。” 沈琼华乖乖点了头,又接着方才的续道,“还魂的效用,是救人治病。若说是他病了,他又能与我们一并同行,凶险不论,那可是为了什么别的人,或是毒门几近灭门,他是想着得了还魂赠予萧教主换毒门一丝生机?” 温言年幼时得见夏侯昭,此后经年惨事不可忘却,听了沈琼华所说,评道,“依着夏侯昭的性子,多半是为了自己。” “夏侯昭其人多诡思,如今所为成谜,那二十余人亦是不知底细,此行只怕不止前路莫测,身旁亦是谲然,”温言握着沈琼华的手,嘱咐道,“你时时离得我近些,别乱跑。” 沈琼华笑笑,小声应了。 祝归时瞬时觉得,不若待在自己房中听那此起彼伏的响动好了,为何来这里? 第15章 第 15 章 自一夜乱思胡谈后,温言等人对夏侯昭一行颇多提防,连着平日里总被祝归时称作“蠢”的沈琼华亦是多了几分机警,唯有凡事不知的钟怀遥仍是一派天真模样,时时看着夏侯昭那副脸孔发呆,待被夏侯昭发现,白净面上便染上一片红,祝归时怒其不争,时时将人拉得离夏侯昭远些。 不日抵达金陵,正是□□减却,满城落花的时分。夏侯昭亲自选的客栈依在固城湖边,开窗即见一碧千顷,烟水两绕,衬着满城乱红,当真是醉人的好景致。 沈琼华倚着窗,甚是怀念,“歌榭瑶台,经年未变。” 钟怀遥少年心性,听了沈琼华对此地很是熟悉,便央着三人出去览玩。温言向来是看沈琼华的意愿,这次倒是先放了手里的茶应了。 固城湖的蟹极有名,可时令未到,钟怀遥钓蟹的提议被否得彻底,几人便只是沿着湖岸走走停停,最后倒是沈琼华提了登船游湖。 落红潇潇,绿柳碧水,倒也勾得起兴致。 祝归时看着前面趣致盎然的两人,偷声问温言道,“怎么我觉着你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要来这湖?” 温言一派云淡风轻,步子迈得不疾不徐,“你累了,难免错眼。” 他确是有些私心——沈琼华告与他,他便是在这湖上见着的那位玉公子。温言总也想来此处看看,若有机缘,许是能见着沈琼华那位“恩师”。 倒是想看看,那是个怎样的人物,可得沈琼华日日相看。 这般的好景致,游湖的人多了几番,船到湖心时依旧未曾见着南风馆的画舫,倒是沈琼华与钟怀遥在船头赏景,却赏着了一幕厮杀。 白衣剑客一人之力,抵抗数人包围,肩颈腹背皆是血迹,映在飒飒白衣上,似是寒雪初梅。那人衣摆翻飞间,沈琼华目力所及,将那枚绿意盈盈的润泽玉佩瞧了八分清楚。 温言与祝归时闻声赶来船头,祝归时见那白衣剑客使一手衡山剑法,当即掠身前去。江南温家是名门正派,见了同道入难,自是要倾力相助。 祝归时相助,不多时便将数人打落了水,恶徒宵小嘴角的血迹没入湖水,瞬地便冲不见了。祝归时将人带至温言等人的船上,那人抬手行礼,“衡山白慕云,多谢相助。” “江南温家,祝归时。你我本是同流,你不用这样多礼。你这伤……”祝归时探看一眼,轻皱了皱眉,“几个蟊贼竟将你伤成这样。” “我先前已有伤耗,这几人不过是想趁机劫捞些银钱。” 祝归时轻叹一声,“我们备着伤药,帮你略略处理下。” 沈琼华无门无派,钟景云是还魂始主钟景云之后,温言身出火云,皆是不可言说的身份,便都称作是祝归时的朋友。 众人随着往舱内走,温言不经意看了眼沈琼华,见他盯着白慕云的衣摆瞧个不停,直到了恨不能趴过去看个仔细的地步。温言不动声色地扯着沈琼华落了几步,伸手捉着他的下颌捏了捏,眼神亦是颇为警告的意味。 沈琼华正瞧得入神,突地被温言扯开,又见了温言那般的眸色,不禁问道,“你做什么?” “少看他。” 沈琼华一脸不解,压着声音道,“我没看他啊。我看那块玉佩呢。” 温言抬眼看看白慕云,“哪有什么玉佩?” “被他放在里面佩着呢。” 言罢,又是紧着上前几步盯着去瞧了。温言冷眼看着,暗自思忖火云自己的院子里林林总总有多少块玉佩,成色极品的有几何,够不够摆成玉阵要沈琼华瞧个痛快。 白慕云衣衫褪去,整个上身血淋淋的,钟怀遥捂着眼睛不看,直嚷嚷着便出了舱又回了船头。他身份特殊,出门在外,必得时时看顾,祝归时一指伤药,对着沈琼华道,“你来吧。” “好!” 沈琼华半点没去看温言,直直上手去擦白慕云的伤,中途却被温言夺了手中软巾,“我来。” “那也行。”说完便在一旁坐好,不着痕迹地看着白慕云的衣边。 温言心中吃着暗醋,手上一个没注意下得重了些,白慕云闷哼一声,不觉得动了动,那块莹润玉佩便在衣边露了半面真容出来。 白慕云丝毫未去在意温言的致歉,抬着血淋淋的手便去遮那块玉佩。 沈琼华幽幽看着他,“方才打斗间我自以为是看错了,原来真的是逍遥山的玉佩。” 那玉佩成色极好,雕刻精细,纹着逍遥山的徽记,篆着逍遥山三公子的名——青扬。 白慕云的面色青灰得更为厉害,定定看着沈琼华。 温言一下子忆起沈琼华曾与他讲的逍遥山三公子,这白慕云许就是那个正派弟子? 一时之间无人言语,温言手上处理伤口的簌簌细微之声和着白慕云略微急了些的喘气声便是最大的响动了。 钟怀遥探进头来,“外头来了南风馆玉公子的船,说是来接白公子的。” 白慕云的神色倏地不耐至极,揽上血衣出了舱,脊背挺拔地立于船头,向着对面船上恭敬相询的小厮字字漠然,“我与玉公子本不相熟,好意不敢冒领,多谢了。” 那小厮无措着,仍是十分坚持,白慕云再不愿听下去,转身欲走,却听那船舱里传了清冷的音色出来:“你还是如此绝情。” 纱幔轻扬,雪容霜颜的人缓缓走了出来,站在船头望着白慕云。 银星海棠的红,本是骄火漫彻的喜闹,却教他生生穿出了暮云冷雪的寒意——温言在一旁看着,深觉沈琼华与他所说的欺霜压雪的玉公子是名不虚传。 游船如织,玉公子被南风馆千求万告地央着乘画舫来这湖上转上一圈。才一来,便听闻了白慕云浴血而战,当即问了人急急赶来温言等人的船前。 “我与你不过三面之缘,何来情意可绝?” 人人道南风馆的玉公子是冰是雪,却不知这人内里是火一样的性情,此时听了白慕云的话,丝毫不顾温言等人在场,一字一句道,“你明知我情思,还要这样说话?” “我早已表明对你无心,非你良人。望你善自珍重,不再纠缠。” “我偏要纠缠。” “情之妙处,在于两两相悦。”见玉公子峻峭地站着不肯退却一步,只好道,“玉公子是人间仙品,自是该由懂得的人来护。” 玉公子气红了一张脸,冷笑道,“我身陷风尘,自是配不得你了。” 白慕云听得叹气,“我字字句句皆无这样的意思,你何必妄自菲薄。在下言尽于此,望你能想的通透。” 言罢转身,竟是看也不愿看他了。 事情发展至此,极是迅速,温言等人来不及避让,这两人已各自停歇,再不言语了。旁人的尴尬竟然半分不放进眼里。 白慕云伤口疼得厉害,撑了一会儿,低低咳了几声,祝归时看看此时形势,对玉公子道,“失陪。”伸手扶了白慕云进了船舱,又吩咐船夫回岸。 沈琼华回首去看,见那玉公子一袭红衣立于船头,不动如山,仍是傲雪的姿态,却教人看得心酸。 白慕云扶着舱内的桌案缓着心气,一只手摸索着按住了玉佩所在。 他早将这颗心给了云青扬,无心无情可分给他人了。春城微雨里初见衷心,城头看花看月,此生相许。 云青扬性子倔,对着逍遥山主的雷霆之怒仍是不退半分,一心要与他厮守,后来他远在衡山,听得他被断了腿,一时间火毒攻心,当场呕了血,思量数日,忍着绵密心痛,亲自修书传予云青扬,自说此情弦断,本想着是权宜之计,万望青扬爱惜自身,他自己则不顾伤重,去往南海苦寻生肌健骨的鲛珠。 九死一生地回来,却是人间碧落,不复相见。那颗鲛珠日日在怀,温温的,却如烈火烧灼着他的身心。 江湖上自此人人传说,逍遥山三公子爱上了个道貌岸然玩/弄人心的正派弟子,生生赔进了一条命,那正派弟子待他定不是真心云云。 彼时年岁,他的青扬解了自己的玲珑佩交予白慕云,嘻嘻着说是聘礼,又趴在他的肩头笑问他,“慕云慕云,慕的,可是云青扬的云?”他捉过那人的手指,轻轻咬着,笑说,“不是不是。”云青扬偏着头佯装发怒,却是自己先忍不住地笑起来。 怎么不是呢,此生爱慕的不就是云青扬的云么。 这些,他又何必说与他人听,他想要说给的那人已不在这红尘凡世,他便什么也不想说了。 祝归时在一旁不知要劝些什么,沈琼华隐隐猜着了白慕云所为,斯人已去,便更是不知要劝些什么了。 静默半晌,倒是白慕云开了口,“江南温家的弟子出行,纵是任务在身,也总要为着温家九公子寻世间珍奇,不知江湖传言的可有错?” “没错。” 白慕云缓缓坐在木凳上,探手自怀里取了一枚锦囊,金丝勾勒很是精致,被珠子似的物事撑得圆圆滚滚的。 “承蒙相救,我心中感激,俗物你看不上,唯有此物相赠。” 说着,轻轻拉开那锦囊,一颗珠子赫然入眼。白近透明,莹润水光。 温言看了,淡声回了沈琼华望来的惑问眸光,“南海鲛珠。”转眼看着白慕云,“你去过南海。” 第16章 第 16 章 白慕云看着温言,回道,“南海幽蓝,九死一生。” 祝归时听出温言是说中了,当即按住那颗鲛珠,轻道,“你千辛万难带回来的,我要不得。” 白慕云看着露出半截莹光的鲛珠,心中苦涩——要用这珠子的人不在尘世,留着不过徒增伤心。温澈的为人用情江湖传遍,那是个至情之人,像他的青扬。 “相执归南山,同看落日晖。”白慕云清清淡淡地道,“有情人都能如此才好。” 温言与祝归时俱皆明白白慕云所言是什么意思,可待温澈醒转,离了那东海寒玉,温湛是半刻不能等就要将人带回温家的,萧怀眠如何痛心入骨又如何能拦——命为有情人,却怎落到这样的境地? 温言想着,脸色不由白了些许。 一室静静中,钟怀遥忽道,“我们也要去南海。” “去南海?为了温九公子?” 祝归时拦阻钟怀遥不及,只好编了个话,半真半假道,“是。鲛珠是活血健骨的圣品,自要去寻。数量多多益善,少了你这颗无妨,你还是自己收好。” “原是这般。那你们可得抓紧赶路才是。最好晚春时节前出海,凡事人力便多可规避,首夏伊始,海况会骤然变化。如今春花渐落,你们却才至金陵……” 温言与祝归时对望一眼,一言难尽。 夏侯昭带了二十有余的人马,纵是如何轻装都没法子做到轻行。如今琅嬛覆灭,人心躁动,稍稍见着赶路急切的略大人马便会疑心骤起,多增厮杀。一路行来只得小心翼翼,难免缓速。 白慕云见了几人面色,未曾多问,只说了条路线,“温家能人辈出,定是一早划了稳妥的路线,只是你们如今这般赶时间,不如弃了,改走浔阳,经由洪州、庐陵,继而抵达任嚣城,不日便可到了崖州了。” “倒是个简短的路线,只是,任嚣城……” 温言略上前一步,按了按祝归时的肩,“不如一试。民风彪悍总好过一路藏匿,二十余人的行迹早晚藏不住。” “多谢。” 白慕云不愿受四人的礼,“小事一桩,我受不得这礼。望你们此行顺遂,温九公子可得天年。” 说话间,小船靠了岸,轻轻撞击后,稳稳停好。 出了船舱,正是杨柳堤岸,春风徐徐的好景。银星海棠红衣的玉公子静立小岸边望着白慕云。白慕云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直直随着众人走了。 沈琼华跟在白慕云身侧,防着他体力不支步态不稳。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内不免五味杂陈,“白少侠对玉公子当真没有情意。” “无心如何生情?” 既是此生再无心无情可付,不如连着半点好言好语也不给了,如此,于那人便是短痛如刺,拔净了便好了。 沈琼华见他满眼生志索然,不由道,“我是懂的。心里有那人的情足抵得过此后日夜孤寂。换作是我,我亦是惟愿余生一人。只是望你多多保重,鹤发晚颜,天命有归,他日黄泉碧落得见,总也要存着他先前爱慕着的意气精神才好。” 白慕云听了,便只是笑笑,再不言语了。 他不愿与他黄泉相见,早些年时疯魔了一般去寻还魂珠。他时时寻着,还要时时去探云青扬尸身所在,还魂自是没寻着一丝影子,却是探得了云青扬的消息——挫骨焚烧,其灰尽扬——死而还生,一世相伴,只能成为他心中散不去的迷梦罢了。 此后相思过深,以至成疾,他日日忧思,夜夜不眠,根骨尽毁,定是等不到鹤发晚颜的那时了。只是那人伤透了心,怕是早入轮回,不愿等着他了。 言至于此,便没什么再说的。沈琼华略一低首,不经意见了那隐隐约约的玲珑佩,不由想,相执归南山,同看落日晖,这样简静和暖的景,这人此后余生却只能搁在心里念着思着。 一念及此便觉酸楚,只叹天意弄人。 行至衡山别业前,白慕云与几人互道辞别,看了沈琼华半晌,附在一侧与他轻声道,“他对你专心专情,凡事好好的。” 沈琼华惊了一下,相见初始至今,从未有人与他言语过自己同温言的关系,“你怎的知晓?” 白慕云微笑着轻指了下温言,“这眼眸神色,不是说明一切?” 沈琼华转眼去看,温言沉着眸色定定看着他们,恨不能将沈琼华生生扯过去藏好再不教他人瞧上一眼,霹雳将出,那人却将它抑住了,唯恐惊着沈琼华。 沈琼华红着脸作别白慕云,急急走至温言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温言只觉胸腔中酸气抑闷统统散去,伸着手将那人的手指捉在掌心,稍用了力地捏了下。侧首见着沈琼华嘻嘻笑着的脸,还是道,“我不是说离得我近些?做什么跑到旁人身边去。” “夏侯昭又不在。”沈琼华小声嘟囔,见沈琼华听得眯眼睛,只好又哄他道,“我时时看着你的。” “你与他聊得正欢,哪里时时看着我了?” 沈琼华不好意思地离得温言近些,几近是贴附在温言耳边,细声轻语道,“心里,心里时时看着你的。” 温言看着他,眸色蕴火。沈琼华被他瞧得心间狂跳,急急拉开了些两人的距离,左右找着祝归时,“祝公子、祝公子呢?” 转了一圈才发现祝归时早早拉着钟怀遥行得远了,见沈琼华似是在找他两人,笑喊道,“钟怀遥还是孩子,你两个在一处时,我得带他离着远些!” 沈琼华羞恼着捡地上的土子儿扔过去,“乱说乱说!” 没得一枚是丢在祝归时身上的,连离得近些的都寥寥无几,皆是跌在半路处,零落成尘。 祝归时领着钟怀遥肆意笑他。 温言探手过去在沈琼华掌心捏了颗石子,注了些许真气打了过去。 正中祝归时上身处,绣了暗纹的三绿锦衣上立时落了土色。 沈琼华看的怔了一瞬,立马捧着一手的土子儿,“你帮我你帮我。” 钟怀遥正是兴起,拉着祝归时嚷着要他扔回去,祝归时见着温言在沈琼华掌心捏捏捡捡,瞬地扯着钟怀遥跑得远了。 “你两个别要浓情了,快回去说正事!” 温言侧头去看,竟是淡着几分悔意地道,“早知方才应是一击在那张嘴上。” 沈琼华听着,一头顶在温言肩头,笑出了声。 待两人回了客栈,却见祝归时坐在一隅的桌前,眼中尽是烦恶之色,一旁的钟怀遥绕着他急急地催着要与祝归时一同去找夏侯昭谈事情。 祝归时被烦得要命,低着声音板着面孔道,“我方才不是去过了?他不来听我有什么办法,难道带着你前去他们两个就能……他就能出来听人说话了?” “怎么,夏侯昭不愿尽快启程?” 祝归时看了眼问话的温言,长长叹了一声,“夏侯门主忙着大事,没得空闲开那扇门。” 沈琼华听得好奇,还有比还魂更要紧的事?倾着身体问道,“什么大事?” 祝归时瞥他一眼,眼中嫌恶之色更重。温言瞬地了悟,伸手拉回沈琼华,“巫山云霞。” 沈琼华一下子忆起了野郊所看。转眼看着钟怀遥仍旧期待满满地盯着他瞧,斟酌片刻,小声道,“那人忙得很,再等些时刻吧。” 钟怀遥看着三人半晌,终是失落地点了头,怏怏着回了房。 祝归时瞧着那道背影,喃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眼里竟看得那人好。” 沈琼华记得钟怀遥邀他吃点心的好,总是时时刻刻护着他,“小孩子总是喜爱漂亮的事物,夏侯昭那张艳若桃花的脸谁能拒绝得了啊。” 温言眯着眼看着他。 沈琼华立时接了一句,“我拒绝得了。” 祝归时看了,哼了一声,“烦得见你两个这般情情切切的,”又向着温言道,“过些时候你去与他说吧。” 温言微一颔首,又哄着沈琼华回了客间,自己缓步上了二楼,寻着夏侯昭那扇门叩了两下。内里悉悉索索的,不一会儿来了个模样俊俏的男子应了门。 香雾空濛,淋淋洒洒扑了温言满面。那香似淡还浓,惹得温言皱了皱眉。 那人见了温言,半字未言,拢着松松欲坠的衣衫径自回了他自己的客间。 夏侯昭披着单衣倚在门边,许是情/潮初退的缘故,他的眼尾还晕着薄淡的红,衬着他面上含情带媚的笑意,真正应了沈琼华那句“那张艳若桃花的脸谁能拒绝得了”。 “小温言是稀客,可愿进来坐坐?” 温言眼心不乱,淡声道,“晚春前必须出海。此行路线已做改整,之后须得疾行,夏侯门主做些准备。” 言罢即走。 夏侯昭瞧着他离去,忆着他方才那冷冷冰冰的神色,心中恼怒交织——真是温澈教出来的,永是这样清清不染,如此倒显得他房中那幕狼藉污秽至极。 温言宿于沈琼华隔壁,因了记挂着他,是要去看上一眼方能安心。沈琼华应着他的叩门声开了门,侧身让了让,许出一面空处要他进来,嘴上亦是问着,“与他说好了?” 等了片刻未有回应,沈琼华惑惑着回首去看。 温言唇色嫣嫣,呼吸急急,眼底甚至泛着红意。 第17章 番外·炼丹记 温言自议事堂回了院子,难得没见沈琼华迎出来,倒是翠络一脸忧愁地过来候在身侧。 “沈琼华呢?” “回主子,沈公子在小厨房……” 声音里也浸上了愁苦。 温言心下疑惑,他的沈琼华样样皆好,当不会闯什么祸,只是,翠络的脸色实在难看,他也只得询问一下。 “怎么了?” 翠络斟酌了下字句,婉转道,“主子能不能去与沈公子说说?在小厨房里炼丹委实危险,若沈公子志趣在此,翠络可差人辟出一间空房供公子使用,再不要用小厨房了,看沈公子的身形步法,在小厨房大抵是不得伸展的。” 一番言语,温言疑惑更深,沈琼华沉迷炼丹了?他白日带他览玩火云教各处,夜间揽他在榻上研习各式姿势,哪个不比炼丹有趣? 温言有些闷闷,摆摆手让翠络退下,转身走去了小厨房。 离得小厨房还有几步,已经可以看见自屋里蔓延出来的烟雾。还未等他走近,沈琼华已经携着更多的烟雾窜了出来。 “沈琼华。” 沈琼华听见这一声温温的轻唤,欢喜地循声奔了过来。 温言一路上酝酿的诸如“怎么拣这么个无聊无趣的爱好”“不许炼了,回房”的话在看到沈琼华泛着情意笑意交织的眼睛时,统统吞回了肚子里。将人揽进怀里,温言伸出手指抚了抚沈琼华被烟雾熏得泛红的眼尾,“你在做什么?” 沈琼华蹭了蹭温言暖凉的手指,“你上次夸赞一品楼的爆香小排味好,我试着做呢。” 温言看了看不断溢出的烟雾,没能接下话,他揽着沈琼华苦苦思索了下,还是没能想出话来接。实在找不到言语来贴切地形容当前的状况,他也不愿去想象小厨房里是个什么景象。 只是,这人将自己以前对一道菜的夸赞记在心底,想着要做出来给他,这样的心意实在令他动容。 温言紧了紧揽着沈琼华腰肢的手,另一只手捏上沈琼华的下巴,微微俯身含吻住了他温暖的唇。 沈琼华极喜欢他的亲吻,张开嘴巴乖乖将温言热/烫的舌尖迎了进去。 待温言缓缓拉开两人的距离,沈琼华面色泛红,眼睛泛着水润的亮光看着他,眼里的欢欣藏也藏不住,“你怎么来找我?” 沈琼华亲亲他的鼻尖,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翠络说你在炼丹。” “炼什么?” “丹。” 沈琼华面上赏心悦目勾人垂涎的红晕立时被黑沉代替,“我其实是在做菜。” “嗯,我现在知道了。”温言笑着捏了捏他的腰。 “太难了。那油会噼里啪啦地喷溅出来,我实在难以走到锅前。” 温言皱皱眉头,翻着沈琼华的袖子查看,“烫着没?” “怎么会?穿杨十八步我练得极好。” 温言想着翠络口中所谓的“看沈公子的身形步法,在小厨房大抵是不得伸展的”,忍了又忍还是笑了出来,再看沈琼华一脸的不明所以,笑意越发收不住,最后直接笑倒在沈琼华的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正文,我撸了个番外哈哈哈哈哈 第18章 第 18 章 沈琼华心下大惊,亟去扶他,却教温言压着声音的一声“不准过来!”生生定住了脚步。 “阿言……” 温言扶着门边缓了缓略急的喘息,轻声安抚着沈琼华,“别怕,没事。” 心间跳得有些急,见着沈琼华的一刹,意识深处像是有声音蛊惑着他,要他将眼前的人狠狠箍在怀中,撕碎那件浅草绿的春衫。 温言松了门边的手,踉跄着退了两步,声色倒是极稳,“你好好关了门。” 沈琼华愈瞧着他愈加觉得蹊跷,见温言面上渐渐染了薄红,不自觉地上前扶住了他的臂膀。 “阿言,你不太对劲。你过来,我得瞧瞧。” 温言心头烧着一把火,灼烫得他身心既燥且热,却仍是留着几分清明去推沈琼华递来的手掌。 沈琼华少亲友,自小便是孤零零长起来的,故而对亲近之人便更加珍重,温言又不同于一般的亲近之人,而是他此生身心浓情交付的至亲至爱,到得这时不由得气急,倒是强势了些,“你过来!”手上使了力气,将温言半扶半拽地带了进去。 沈琼华回身关了门,不待转身便教人揽住腰压在了门板上。 温言带了薄薄湿意的吐息暖暖熨帖在沈琼华耳边,“沈琼华……” 沈琼华明晓温言极其不对劲,却仍是不自觉的随着温言的喘/息而呼吸,忧心、悦然与慌慌混作一堆,竟使得他微微发起抖来,按在门扇上的那只手几乎要抠穿浮面雕镂精细的迎客花。 温言伸了手与沈琼华那只相扣,十指交缠。 后来怎么去了榻上沈琼华记不得清楚,只隐隐觉得被温言吻/咬过的颈侧仍余痛意,伸着手指抚了抚,却被身上的温言捉着腕子按在了一侧。 沈琼华晃晃着眸光看温言,见那人眼里尽是狂火,却犹自忍得极是辛苦。 沈琼华十分不解,忍着做什么,他本就是愿意的。 一念至此,抬腿环在了温言腰间。 温言正是难过,恰恰沈琼华做了这样的举动,咬牙问他,“你做什么?” 沈琼华红着脸说不出半个字——这般显眼还要问他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什么也不做了! 温言别过眼不去看那人映在暖色烛火下的艳艳颜色,暗自运气调理内息,沈琼华却突地挣扎起来,温言一惊之下倒是下意识般将人压得更紧了些。 “你别乱动!” 沈琼华憋着胸间一口气挣动得愈发厉害。 温言扛了些许时候,沈琼华仍是不消停,便腾了一只手出来掐住沈琼华的下颌,低首吻了过去。 气息交缠间,沈琼华含糊着喃,“什么也不做了……” 温言将人吻得更深了些。 东起红阳映在澄鲜水色里,波光泛泛,衬得此城未谢的晚花亦是冉冉。 温言方方转醒便瞧见沈琼华捧着油纸包蹲在床边,一时间难得有些怔怔—— 昨夜那似浓还淡的香竟是夏侯昭与那人用来助兴的,他一时不察中得结结实实,身体半分不受控,一路将沈琼华欺负到榻上。忍了又忍,到最后是用了手。 倒是沈琼华,看着不甚乐意的样子。 沈琼华凑近了些,小声喊了喊他,“阿言。” 温言回了心神,侧头半撑着去吻了吻他的眼睛,沈琼华不由得闭了闭眼,柔软睫羽轻缓落在温言唇间,惹人动心。 “阿言,”沈琼华像是颇多斟酌才下了决心一般开口,“情暖正酣,那事情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对你情真意切,自然是愿意的。” 温言听了,只瞧着沈琼华不说话。温香入怀,他自是求之不得,只是他不愿两人间这般草率,因了夏侯昭残余的助兴之物而共尝欢愉。 沈琼华见他听得入心,又接着道,“我今早想了想,你昨夜大抵是出了事情,想要顾惜着我。可时至今日,你也该知道,我视你为珍中之珍重中之重,你有碍,我如何都要先顾着你。” 言下之意,便是昨日那般情状温言大可为所欲为。 温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着了沙青锦衣,得空的手抚了抚沈琼华的眼尾,复又理了理沈琼华的领口,堪堪遮好那几点红痕。 “知道了。”见他手里一直托着个油纸包,又问他,“这是什么?” 沈琼华小心着揭开一角展与他看。竟是仍带热气的烧卖。 “怎的不吃?” 沈琼华将之又盖回去,“我吃过了,这是留着给你的。人人都在轻装,预备着疾疾而行,你难得起得迟了些,我怕你用不上饭。” 温言见他神色认真,心间微动,上前两步将人揽进怀里就要吻下去,沈琼华护着烧卖,一只臂膀横着去阻他:“我不亲,你没净口,不亲不亲。” 温言笑着轻捏了下沈琼华的后颈,离了他去外间净洗,沈琼华托着他护下来的烧卖跟了出去,正要询问温言昨夜情况,突地传了几下叩门的声响来。 祝归时肃着面色站在门外。 进了门,直直便说,“凡事当心,夏侯昭今日不知抽了什么邪风,发了很大的脾气,现下余怒未消,不知会做什么事情出来。” 温言亦是有些惊诧,夏侯昭万事能忍,什么事竟能惹得他发脾气,“可有殃及无辜?” “若是再不出发,恐怕就会了。” 沈琼华提了温言的包裹与太阿,急急塞了温言满怀,“快走快走。” 祝归时走在前方,沈琼华走在温言身侧向着他嘴里塞烧卖。 “我自己来……” “没了。”说罢,团了团手里的油纸。 祝归时听了,看也懒得看上温言一眼,暗暗腹诽,明明不愿自己来,虚伪,同那个萧怀眠一模一样。 “对了,”祝归时停了步子,回头小声嘱咐道,“这几日别惹着钟怀遥了。” “怀遥怎么了?” “咳,他今日不知怎的,起身甚早,将那两个自夏侯昭房里走出去的浪/荡着模样的男子瞧得清清楚楚。他迷夏侯昭那张脸迷得要紧,这会儿伤春悲秋着呢。” “你不去惹他就好了。” “我何时惹着他了。” 温言不去管那两人的斗嘴,心底暗暗奇怪,昨夜他亲见一人从夏侯昭那处离去,客间里也再无他人气息,怎么钟怀遥今早竟是瞧见了两个,这哪里像是平素的纵/情寻/欢。 几人到得厅堂时,人人俱是整好了行装,钟怀遥站在一处,直盯着那行伍里的两人瞧。 沈琼华过去与他说话,继而带他去门外取马,略略扫了厅堂里的二十余人,总觉有什么怪异之处。 直至上马出了金陵城,沈琼华又将那队人细细瞧了瞧,总是寻着了何处怪异。 他那日在野郊见着的佩着鸳鸯花色荷包的男子不见了。 沈琼华寻着空隙与温言和祝归时说了,祝归时悄然将那方人马数上一遍,确是少了一人。 祝归时见多了江湖挚情,猜道,“他心有挂牵,许是思情过甚,不愿随着夏侯昭走了。” 温言想着早上钟怀遥所说,隐隐觉得事情大概并非祝归时猜说的那般简单,却又说不上何处存着诡异,只好再三嘱咐了沈琼华,“事情许是有异。此后,你凡事不可擅自做主,也不要离我们远了。”又与祝归时说道,“看好钟怀遥,此后要管着他离夏侯昭远些。” 此后行路当真是日夜兼程,歇息时刻甚少,沿途几乎不入客栈驿馆,红日西下,淡月上空时亦是疾速出行。 夜间行路,艰险更甚,好在追风逐影脾气大了些,载人识路的本事卓越出色,温家的马同样优越,一路疾奔未曾出什么差错。只苦了夏侯昭一行,跟着温言的逐影一通疾奔,时时与自己人相撞,痛呼声隐在马蹄声里,半点听不见。 如此,短短数日便行过了洪州。 一行人将入庐陵时歇在野间,沈琼华行路过度,双腿打着颤自追风背上下来,紧紧抓着温言的一只臂膀借力。见其余人皆是分毫不乱的模样,连着小小年纪的钟怀遥亦是体力尚好,瞬时只觉脸烧。 沈琼华低着头隐隐有些许歆羡,小小年纪便不输江湖佼佼者,果真是不愧为钟家后人。 温言一行向来不与夏侯昭等人亲近,纵是如此,也发觉先前二十余人的队伍少了近半数的人。 沈琼华悄悄数了数,竟只余十四人。 此前路上歇息时,夏侯昭时时消了踪影,到得启程时又翩翩出现,疲困交加中谁也未曾注意,与夏侯昭一同去了隐蔽处的男子是否回了行伍中。 沈琼华才歇缓了气,压着声音虚虚道,“此行将到终处,夏侯昭可是嫌人多不便,将人遣散了些?” 温言正要答他,夏侯昭那方的一名男子忽地倒地不起,些微抽搐了下,竟是呼吸全无了。 夏侯昭几日来脾气愈发燥燥,此时沉着脸色看着眼前一幕,无人不觉他要大发雷霆时,夏侯昭竟是媚媚笑了起来,暖云春光落进他那双微弯的眸子里,也被染得妖异起来。 夏侯昭缓步走到那人面前,轻轻笑道,“真是麻烦。”继而自袖口摸了一只小小的玉瓶子出来,莹白细指似是做着什么精巧事情般地拔了塞/口,将其中的细细银粉倾在了那人身上。 夏侯昭微微侧头向着温言等人看去,将每人都略略打量了,最后看定了钟怀遥的少年脸庞,嘴边笑意又是灿烂了些。 祝归时连忙拽着钟怀遥转了身,背对着那男子倒下的青青绒草。温言则是皱着眉,探手遮住了沈琼华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烦死人了,还没能出海,新人物苏尤许表示:还能不能来南海了,不能来我就下戏了~ 【用尔康手拦住苏宫主……】 第19章 第 19 章 沈琼华轻握着温言的腕子,小声问他怎么了,话音一落,诡谲的嘶嘶声响便传进了耳中。 那声响极细微,本应是盖不过春鸟啼鸣,却较之鸟声更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听得他毛骨悚然。 温言觉到沈琼华身体一僵,压着他的眼睛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夏侯昭瞧着他们,笑得更是欢畅,忽又板着脸道,“何必这样护着,小孩子总归是见些世面才好。”他自己瞧着漫野青绒中的这一方血色,十分着迷,“这药可爱得紧,能将人化作一痕画。” 温言一行与夏侯昭离得不算近,此时沈琼华鼻端却闻着了浓浓的血腥气,他不敢将那嘶嘶声与这血气想到一处,也不敢对未见的景象作什么猜度揣测。 “别乱想,没什么。” 温言这般淡声安慰着,却是将按在沈琼华眼上的手压得更紧了些。 夏侯昭冷哼一声,转身对着其余人冷道,“瞧什么,好好休整,不多时又要赶路了!” 十余人竟是没有只言片语,无一人提出半字异议,只是拖着行李包裹牵了马匹离得那血染的草色远了些。 祝归时最是瞧不得他这样子,立时便带着钟怀遥走远了。 沈琼华被温言拽着转了身去往前方的春溪。 他明知身后大抵是一副修罗地狱的景象,却仍是忍不住地要去瞧,走了几步,终是回了头。 虽是温言极快地出手扳回了沈琼华的视线,他仍是看着了一片血红里的残体以及一只溶了半个身子的黑马。 沈琼华一下子恨不能将昨日的餐饭都吐个干净 。 温言轻声一叹,将人往怀里揽了揽。 逐影近日里忙着讨好追风,对沈琼华几近是爱屋及乌,此时见他面色惨白,便屈尊过来蹭了蹭他的肩头。 沈琼华蓦地想起了血泊中的那马,胃里翻腾,急急将逐影的马头推得远远的。逐影自觉做得已是极好,丝毫不在意沈琼华的所作所为,径自颠着蹄子去黏追风。 沈琼华一脸悔恨,回手紧紧捏住了温言的掌心,“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温言深知此时不可就此事安慰半个字眼,只好扯了另外的话道,“我倒是有个事情好奇。” 沈琼华按按胃脘处,“你这淡性子难得有好奇之事。是什么?” 温言稍侧了身,一指点在沈琼华的胸口处,“这是什么?” 金陵那一夜,温言神智有些昏然,却仍是记得清楚沈琼华内里中衣的胸口处藏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本想等着沈琼华自己与他说,今日倒成了不教他忆了方才血腥的话题。 沈琼华拍拍胸口处,“温九公子的龙佩。我时刻都藏在身上的。” “嗯?” 虽是离着夏侯昭远了很多,沈琼华仍是压低了声音与他说从前往事。 那龙佩是他十年前无意中拾得的,他等了三日都没能等来寻它的人,那佩是白玉雕铸的,他为了防着有人来夺,只好在里衣内侧缝了口袋,将之时时藏在身上。 后来沈琼华遇上了温澈,无意间听他提及了自己的一枚玉佩,竟是自己拾到的那枚,他当即撕了里衣内侧的口袋,将那玉给了温澈。 “温九公子那时真是奇怪,心心念念着那枚佩,我给了他他却并不怎么开心欣然。反倒又给了我,说什么我拾到了即是缘,那佩跟不住他。” 温言记得那枚佩。 彼时夏侯昭瞧上了那枚龙形佩,闹着萧怀眠要了给他,萧怀眠正迷着他,竟真的去与温澈讲了。 温言从未见得温澈发了那般滔天的火气,萧怀眠亦被激起了性子,两人在习武场上大战数百回合,他带着小师妹在旁看得心惊胆战。终了,温澈肩头染血,亲眼见着萧怀眠将那枚温家的佩递予了夏侯昭。 沈琼华低着身体捧水漱了口,面上犹带水痕便与温言道,“那龙佩太过贵重,我既然知道了归主,又如何能留在手里,后来便放在身上,想着哪一日寻着了他定要还给他,”又问他,“他分明念着那佩,怎么不要了?你是在公子身边教养起来的,知道他是何想法么?” 温言将昔日种种简单与沈琼华说了,见他眸色沉了几分,正要安慰,忽听他叹了一声,“夏侯昭果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萧教主是你师父,教你养你,我不说他什么。” 温言拉着人站起来,倒是未曾说什么。只是忆起萧怀眠日日去往寒室,总要握着温澈的一双手暖上许久,临了柔着声色念一句,“那佩我派了人去寻,总能寻回来的。”面上神色却是哀切悲戚,早前怨怼便化作了酸涩。 庐陵是小地方,没什么繁华的景致,温言与祝归时却在此处备了许多干粮蔬果。 “庐陵再往前便是任嚣城了,没多远的路程,少拿些少拿些。” 祝归时不听沈琼华的劝说,只又买了两包果糖。见着夏侯昭等人在远处备着粮囊,压低了声音嘱咐沈琼华与钟怀遥道,“你们两个要万般仔细,我与温言猜着那不见的十余人马,是夏侯昭动了与那日一样的手脚。” 沈琼华一下子记起那日惨状,急急扔了包点心压在祝归时手里的果糖上,祝归时全未察觉,继续道,“死的这样蹊跷,夏侯昭之前都是悄无声息地处理了,那日不知抽了什么邪风竟像是特意要我们看似的。你们两个要离那疯子远些,啧,沈琼华,你去哪儿!” 钟怀遥那日乖乖的未曾回头,不知沈琼华见着了什么,今日不过听着祝归时提了几句便是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欺在温言身侧,愤愤瞪他。 祝归时瞧着温言扫来的眸光,立时住了嘴。偏偏钟怀遥满脸好奇,缠着他不停问道,“什么手脚什么手脚,怎么就死了?” 祝归时点了点钟怀遥的额头,“小孩子少打听。” “哼,我不稀罕知道了!” 一行人抵达任嚣城时,正赶上了早间市集,热烟袅袅徐徐,人声鼎沸,人在城门外已是预见此处繁华远胜庐陵。 沈琼华与钟怀遥难得开怀了些,欣欣期待着进了城,想着寻一处小摊用些热乎乎的吃食,哪知一看竟傻了眼。 每个摊上,虫鼠蝼蚁是主要吃食,各式各样,密密麻麻摆了满摊位。 沈琼华一时怔住,一侧臂膊突地被钟怀遥掐住,沈琼华吃疼之下往一旁看去,竟是瞧见一桌的食客在咬食才出生的嫩皮老鼠。 原来,在庐陵打点干粮清水乃是上上之策。 沈琼华抑着呕意,牵住钟怀遥定定立在原地等着温言与祝归时来。 与钟怀遥相握的手被人分开,继而落到更为宽大温热的掌中。 “带你去个地方。” 沈琼华忙不迭地点着头随温言走,身后是祝归时气急败坏地喊话,“别想留在那里用饭!” 沈琼华一路目不斜视,只一心跟着温言的脚步,直至停在了一处宅子前——竟是火云教在任嚣城的别业。 未等沈琼华问话,那宅子里蓦地飞出一道身影,直直扑向了温言。 “师哥!师父要你接我回去了吗?” 温言将人放下,顺手理了理那姑娘的鬓边发,温温道,“没有。” 看着她瞬时垮了一张脸也没怎么安慰,只是将沈琼华往前稍稍推推,“沈琼华。” 那姑娘瞬间抬头,仔仔细细地将沈琼华瞧了个遍,直把他看得颇为不自在,忽而语出惊人道,“师哥,你给我找的小嫂子可真好看。” 小、小嫂子? “哎呀,还这般害羞。真是好玩儿。” 温言笑了笑,“去准备笔墨。你亲自去。” 那姑娘像是极忌惮温言的笑,立时摆着手便去了后堂,本就是豆蔻的年华,此时更是宛如一只黄莺儿般轻巧可爱。 “火云教里的小师妹,唤作温柔,自小被宠的过了,说话没什么遮拦。”温言引着沈琼华往后堂里走,一路上的火云弟子见了他总是要停下来恭敬地喊一声“师哥”。 沈琼华瞧得新奇,到了书房门口方记起来问他,“怎么你小师妹知晓我么?” “火云弟子间有秘密的传信之法,师哥与我说了,他有了两心相许之人,叫沈琼华。” 温柔不知何时出了门,倚在门口笑得甜甜蜜蜜,脆着声代温言回了话。 沈琼华这时便将温柔瞧了清楚—— 霜色裙衫,乌发双髻,虽是少女也已亭亭如画了。 “师哥师哥,你与小嫂子留在此处用饭吗,留在此处歇息吗,小嫂子,你喜欢吃什么……” 温言一手揪住温柔的发髻,淡淡道,“你乖乖的别再言声,也别再那般称呼沈琼华,我给师父去信,求他许你早日回去。” 温柔欢呼一声,绕着温言与沈琼华转了两圈,“师哥你真好!我再不愿在这地方待着了,吃食上吓死人了。” 沈琼华听了不由问道,“你犯了错?” “对对,犯了错。师父罚我,他明知教中奈何我不得便将我丢在这个地方来了,我早就悔了,”温柔又对着温言撒娇卖俏道,“好师哥,你与师父说,我悔了。作为回报,我这几日好好待小……不是,好好待沈公子,好不好?” “他时时与我一处,不要你待。” 说话间三人便到了梨花案前,温言潇洒恣意的笔体落在薄纸上,温柔掩着桃红小口惊呼了一声,“师哥,你寻着先生的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没有出海,悲伤辣么大…… 第20章 第 20 章 温言与她略略说了,温柔立时愤愤道,“夏侯昭可真讨厌!什么都要抢别人的,抢到了手里却不好好收着藏着!” 温言轻着力道敲了敲她的额头,“还敢提他,忘了怎么来这地方的了?” 温柔霎时苦了一张清艳的脸,小步挪着欺到沈琼华身后藏着。沈琼华微带着讨好的笑容直灿烂到将春日里最盛的桃花比下去。 温言至此再不能奈何她,只好下笔修书。 温柔扒着沈琼华的肩头偷眼瞧着温言,小声问沈琼华道,“师嫂,他欺负你吗?” 师嫂又是个什么称呼…… 沈琼华不及答话,桌案前的温言倒是开了口,“温柔,你离着我的人远些。” 温柔笑得意味深长,随后跑去抢了温言笔下半干的信,极力笑得乖巧些,“师哥,你允了我回去吧,薄纸一张哪里能写得清楚?我回去后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师父听。” 温言轻悬着笔,“你太贪玩,难道不会误了事情?” “事关先生,我哪里会误,”温柔搓了搓手里信纸的边角,有些愁思,“我从前怨恨师父,可如今总是不舍得他那般难过的。” 温言理了理她那轻粉发带,“如今江湖里乱了些,回程时着几个功夫好的跟着。” “师哥真好!”少女扬着手中薄信欢呼一声,欣然道,“留下用饭吧,让祥婶做蒸糕给沈公子尝尝。” 沈琼华闻言,一下子忆起祝归时愤愤的那一句“别想留在那里用饭”,继而想到街边那人咬食老鼠的一幕,心中立时为难起来。才动了要祝归时同来尝那蒸糕的念头便又将其压了下去—— 夏侯昭不愿他们入各家别业,纵是不待见他,总也要顾忌着夏侯昭将还魂的消息放话江湖,平白牵连了曲韵。 温言亦是受不住此方饮食,想了又想,要温柔与小厨房说备下四人的饭菜装在食盒里——任嚣城往前便是崖州,一路没什么城镇可与他们备水粮,先前于庐陵备下干粮当省则省。 “我稍后将龙佩交予你。” 温柔忙对沈琼华摆了摆手,“先生曾说赠予你,那便是你的了,只是师父执念甚深,偏要寻,我此去与他说清楚就是了。” 沈琼华看了温言一眼,见他亦是没什么异议的模样,仍是坚持道,“太过贵重,我受不住的。我本也是要寻着公子还与他的。” 温柔怔怔愣愣的,半晌方回神对着沈琼华笑说,“我是放心着师哥的眼光的,却是没想到他得着了你这样的宝。”继而又道,“你们此去南海定是凶恶,那佩驱邪避害,你带着护佑自己与师哥,先生知晓了也定是欢喜的。啊啊,我去与祥婶说,要她做了佛跳墙给你。” 温柔很是喜爱沈琼华,才说要他此去南海多自保重,又忧心此去南海会诸多变故,纵使师哥那般厉害也护不得他周全,便使了心思地劝说沈琼华随她北上火云。好在她年纪尚小,不知多少江湖凶恶,温言与沈琼华一附一和间便哄住了她。 沈琼华对着身侧拎着食盒的温言瞧了又瞧,见温言满眼不解地回望过来,笑道,“你可是特意来许温柔回去的?” 温言轻轻一叹,“此地民风饮食你我尚且受不住,遑论她一个姑娘。” 火云少女眷,她自小是温澈与萧怀眠宠着长起来的,若非她前些日子怒极失言提着了夏侯昭,火云之主哪里舍得要她来这地方。 沈琼华点着头,忽地笑了起来,“原是我错了。” “什么?” “是我从前想错了一件事情。”沈琼华笑着,“我的阿言温语温行,暖人至心,与‘温言’一名相称得很。” “就这事情?” 任嚣城吃食上一等一的骇人,景却是十足的好景。沈琼华在白墙深瓦间的青树翠蔓中弯了眉眼,没说什么话,却是将手放进了温言的掌心里。 此情可感,无声即是声。 两人回了约定的茶肆小间,离着门边尚远便听着祝归时冷着声色道,“你找死。” 温言眉间微凝,将沈琼华护在身后,推开门即见祝归时一手揽着钟怀遥一手执着利剑承影直指夏侯昭喉间,眼中寒光迫人。 一路行至任嚣城,纵是大小麻烦不断,祝归时也很少出剑,又因着顾忌夏侯昭对曲韵不利,祝归时一方四人皆是对他颇多忍让,如今惹他出手,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再往里走了走便知晓了因由—— 祝归时怀中的钟怀遥面色发青,唇上红紫,显是中毒之兆。 沈琼华急急忙忙的将钟怀遥扶到自己身上,温言上前探脉,出手渡了真气进去,与祝归时先前所渡融在一处,止了毒意蔓延。 夏侯昭瞧着他们这一番动作,看也不看眼前雪刃森森,毒冷阴鸷道,“我说过了,不在此处歇息,即刻启程,解药自然奉上,不然便让这少年郎烂在此处吧,他细皮嫩肉的,想来骨头也是香的,大概会引得此处众民拿回家熬汤。” 祝归时执剑的手仍是极稳,却再难递进一分。 沈琼华半抱着合着眼的钟怀遥,气得心手俱颤,“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凡事都要人顺着你的性子来,本是仇人相见,怎的现在我们倒是像你的爹似的,非要惯着你!” 夏侯昭早年是说不得的性子,心气很傲,如今沈琼华这一通讥讽却半点没能动摇他,依然冷着脸,眼里渐渐浮出些癫狂的意味来,“立刻启程!” 温言轻轻拍了拍祝归时执剑的臂膀,轻声道,“把剑收了。” “温言!” 温言稍稍用了力,祝归时终是泄了力,利剑承影雪光尤盛,却再不是方才那般锐指恶徒,空自垂地。 夏侯昭见状,几乎要立时笑出声来,“小温言果真是……” 话未尽,温言倏地出手,一侧太阿如秋水寒碧般出鞘,剑尖朝着夏侯昭的颈侧刺了过去,霎时鲜红立现,未待夏侯昭动作,太阿剑身利着刃横将过来,直直抵着夏侯昭的咽喉处。 “温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言淡着眉眼,波澜不惊道,“此剑太阿,先生所寻,言语相赠,家师亲手所传。十年出鞘,饮的是你的血,想来是件令他二人都愉悦的事情。” 夏侯昭咬着牙,恨恨瞪着,“你真是本事大了,这事情你做出来,可想过后果?我若死在此处,那少年郎没人能救得,就连远在江南的曲韵亦要生死堪忧,还魂珠便是染了血,你那先生可会舒心地用上一用?” 温言静了片刻,唇边缓缓绽了个肆意的邪笑出来,那样子说不上来是哪里像着萧怀眠一二分,惹得夏侯昭心间一颤,双膝竟是软了软。 “这确是罪过,我来背着便是,不必温家人动手。”温言微微用力,太阿几乎要切入夏侯昭的喉间,“倒是夏侯门主你想清楚了这般任性值不值得。” 祝归时神色微动,心间一时辨不清情绪,方才满腔愤恨化得无影无踪,握着承影的手指节见白,恨不得冲上去助着温言,事至如此,心中却也明白温言是有了打算,此时出声并非利着他。 沈琼华看的又是心惊又是担忧,握着钟怀遥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若是钟怀遥神智尚在,只怕要大声呼痛了。 夏侯昭冷笑着,丝毫不为所动,“我占尽先机利处,你还说得出这般的话,温澈是教了你什么。” “剑琴阁有难,江南温家与江北火云断没有袖手的道理,定会力保曲姨无失。江湖大乱,你毒门能得了什么好处?你此次弃了诸多珍奇,偏要寻还魂,想来这珠子于你至关重要,我在此处了结了你,省去了日后还魂相争的麻烦,报了此生血仇,还能安心上路去寻了还魂予先生疗伤,不是美满?” 夏侯昭难得默然,没了先前万般掌握的坚定,却也犹自挣扎着道了一句,“钟怀遥的命你可是不放于心上?” 温言执剑微动,剑刃上血珠尽数滴落,太阿仍是寒水凝练的样子,收剑回鞘,温言拎了食盒放在茶桌上。 “往前便是崖州,温家与火云在那处俱有别业。就算解不得此毒,吊着命也不是什么难事,出海寻了还魂得归,还担心你那毒么。” 温言轻声唤了沈琼华与祝归时过来,“用饭。” 夏侯昭一时郁结于心,心火旺盛,恨恨瞧着温言三人的眼里恨不得滴出血来,“萧怀眠教不出的仁慈万全,温澈倒是教你了。” 言罢,自袖口中取了白瓷瓶子扔给到了茶桌上。 沈琼华急忙收在手里,转身端着清水喂给了钟怀遥,不多时便见他幽幽醒转,虽则唇色仍是残余轻紫,面上却已多了些血色。 见了沈琼华,立时委屈的险些哭出来。 祝归时见着,心中一轻,却是伸手点了点他那额头,“看你还觉得他处处皆好。” 夏侯昭听了这话,很是不以为然,微抬素手轻轻沾了沾喉间的血红。温澈教了温言“仁”,顾虑身边人万般周全,萧怀眠……萧怀眠则是教了他狠心决绝。如此,日后还魂相争,倒真许是殊死一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没能出海…… 第21章 第 21 章 夏侯昭瞧着温言又是一副温淡的模样,将沈琼华护在桌案前,添汤添菜,禁不住怔怔出了神。 遥遥忆想从前,愿意这般将他放在心上呵护的人哪里是少数,只是——夏侯昭回复神色,眼中渐次清明,复又是方才那般毒冷——情之一字,最是飘渺虚无,若非这般,凌云棋何至害他如此。这世间,果真唯有权势富贵方是真实。 再不愿瞧着眼前的景,喉间伤处他理也不理便沉着面色出了小间,走时使了大力关了门板,震天的声响惹得沈琼华急忙去看那门。 若是掉了,那善煮虫蝎蛇蚁之茶的老板是要来索赔的。 祝归时端了汤碗,小心地喂着钟怀遥,神思却仍是系在夏侯昭的反常上,“人与马都到了体力极限,纵是此处吃食不尽人意,总不至于这般急着赶路,不知这夏侯昭是中了什么邪。” 温言手上剔着鸡骨,轻淡道,“大抵是有什么不受他的控,须得他尽早拿到还魂。”将剔好的鸡翅放到沈琼华面前的碟子里,又道,“今日他眼里隐有癫狂之色,我忧心他日后会有什么不利我方的举动,不日出海,你我要更加警醒些。” 祝归时肃着眸色轻声道,“四人同去,当是四人同回。” 晚间的饭食是温柔差人送来的。倒不是投宿的客栈没有能入口的吃食,只是想着那是与虫蚁出自同一锅具便难以下咽。 祝归时想着今日一幕辗转席榻难以安眠,索性出了客间,到院落间的小亭中独坐。 明月皎皎,清风正徐。祝归时在一片温柔花色间竟是瞧见了沈琼华。 “难得温言放着你一个人。” 沈琼华笑了笑,“我又不是长在他身上的。” 祝归时邀他一起去往小亭,边行边道,“白日里温言那邪气模样倒是没惊着你。” 怎的没惊着呢,彼时他心里狂乱地跳着,直怕从前的温言是被什么别的人替了。 “初时确是惊着了。后来我将这事思来想去,只觉得心暖。” 祝归时惊异地瞧着他,“怎么?” 沈琼华坐在亭廊上,赏着溶溶月色,笑道,“阿言从来是以真心真情待我。他不叫我瞧着那一面许是怕吓着我,许是视我甚重,没有展露给我的必要。不论是哪一种,皆是他先念着我才做出的决定,他能至此,我又如何不能接受本就是他的这一面?” 祝归时怔着默然片刻,同样去瞧九天上的那弯月,“你倒懂他。” 祝归时并非第一次瞧见温言的邪佞模样,他与温言初见时他便是那样子。 十年前,温言不过十岁之龄,执着清霜冷剑立在萧怀眠身侧,满目温淡,可听着了温家此行意欲,他那脸色便冷了下来,到得后来交手,温言分毫不曾顾忌留情。 十岁稚龄的温言执剑横劈过来,冷声问他是否要将先生带离。祝归时那时尚小,凭着意气狠狠地回了声“是”。之后那人的神情就变了——眸色冷厉,勾唇邪笑,整个人一下子邪肆起来,他缓声漫道:“那你就试试。” 那日祝归时身上带了半臂血痕随温湛回了江南,想着邪教中人果真是满面妖气,日后便勤练武学,势要将温九师叔自火云邪/教里带回来。 哪知此后数次交手,温言竟都是清清淡淡的,再没有那日的邪肆模样。年岁渐长,无意间提及往事,温言告与他,萧怀眠自那日后便知会了火云上下,对温家,必多忍让,温家一日不曾夺了温澈,一日便是火云至亲之盟。 祝归时思想颇久,方明白了温言是将他这温家弟子视作了自己人。他那副至邪模样也只是会对着诸如夏侯昭这般的外人。 沈琼华瞧着天上月,没管陷入往事中的祝归时,径自满面笑意道,“我认定了他,自然眼里瞧他这般那般,心里想他这般那般,总就是懂了。” 祝归时猛地回神,瞪了瞪沈琼华,“去去去,这话你与他关起房门说去。” “啊?”沈琼华一回头便见着祝归时瞪着他,忙乖顺地点点头,“好。” 他这样子倒是惹笑了祝归时,“你以后可跟紧了温言,这般的蠢,难保不会教人骗了。” 沈琼华向来辩不过他,也只是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静寂良久,祝归时起了身,“我回去了。”听得沈琼华与他道别,又道,“到不得两日我们便可抵达崖州,自那里前往雾霞岛。海况莫测,楚澜不明,温言恐不能处处护你,你自己要多留心。” 沈琼华见他说得很是肃肃,不禁问道,“我们此行有多难险?” 祝归时叹了叹,“怕是想也想不到。” 虽则有着楚澜信物,可事关还魂不死,千秋万代,人心信盟便俱是不可测了。 沈琼华听了,心间忧虑惶惶,想的却是温言的安危。 “回吧。” 沈琼华随着祝归时踏在□□上,心里仍是记挂出海后温言的安危,想得正是出神,却被祝归时猛地拉住了手臂—— “嘘——” 沈琼华赶忙将喉间的惊声压了下去,连着呼吸也放轻了许多,立时,悉悉索索的碎声碎响携着压抑了的痛呼惨声传进耳里,细听之中竟还有着些许呻/吟/喘/息。沈琼华惊了惊,红着脸对祝归时比了“夏侯昭”的口形。 两人尴尬万分地站在原地,疏竹花香松风明月的景也成了煎熬。倒是祝归时回神得快,正要拉着沈琼华速速离了此地,那方声音忽地更加令人惨不忍闻。祝归时推了推沈琼华,“你回去。” “好。”见着祝归时立在原地,问道,“你不回,难道是要去看看吗?” “总觉得蹊跷,我自去探看,你回去。” 沈琼华听了他说蹊跷,有些惶惶,想了片刻总是有些忧心,“我在此处等着,若有事情总不能要你落入一人之境。” 祝归时倒没怎么推脱,想着不过去探看一番,多不得什么危险,他要在此处等便等吧。 沈琼华瞧着祝归时拨开一树一丛的嘉木繁花进了去,不禁握了握拳,不多时便自扶疏花木间瞧着夏侯昭独自一人回了小院。 祝归时匆匆而回,满面惨白衬着月辉更加吓人,他步履不稳,急急拽了沈琼华便走,一路上沈琼华问他诸多,祝归时皆是一字不答,直将他带至温言的客间,将他推进迎出来的温言怀中,不发一言地回了自己的客间。 “他怎么了?” 沈琼华亦是满面疑惑不解,听着温言问话,只得摇摇头,又将他们两人在□□旁所经之事与温言说了,“他可是瞧见了那日野郊化尸的景状?” 那日的情形,祝归时是瞧在了眼里的,他是入江湖经了血雨腥风的人,那日血色令他厌恶,却总不会致他这般白着面色不发一言的模样,想来是瞧着了烦恶百倍的事。 温言凑近些亲了亲沈琼华的眼角,惹得他些微闭了眼睛,“别想着那日的事了。” “不想不想,”沈琼华连忙摆着手,“我可不敢想。” 温言被他这模样逗得笑了笑,“去洗洗,今晚歇在我这里。” “你觉着今晚那事情诡异得很,不放心我是不是?” 何止今夜不放心,他时时不能放心——这人生了琼华容貌,一双眸眼澄澈若桃花春水,偏又不谙世事,至纯至善,这般的妙不可言,总有人会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这话却是没什么必要对与他心意相许的沈琼华说上半字半言。温言便只是笑着捏捏那人的腰,几近是带了哄意地轻道,“快去。” 一身清爽的沈琼华盘坐在黄花梨的榻上,瞧着烛火明明下翻着书册的温言,愈瞧心中便愈是欢喜,又忆及祝归时所说前路莫测,不知难险几多,渐渐心中竟是起了个于他而言堪称疯狂的念头。 “阿言……” “怎么?” 温言瞧着手中关于南海的书册,不曾回头,只在嘴里应了一声。等了半晌,那人却是没了什么响动,正要回头去看,背上便多了一道温热。 “沈琼华。” 温言轻唤了一声,却觉得背上的沈琼华抱得更紧了些,热气呼在颈侧,温湿轻痒一路直抵他的心底。温言握住沈琼华颤个不停的手,想着总是要先安抚这人,却不知他是怎么了而无从开口,只得又唤了一声,“沈琼华。” 沈琼华心间跳得厉害,左思右想下索性狠了狠心,转到那人身前,一下子跨坐到了温言腿上,温言面上眸里的神色他看也不敢看,紧闭着眼睛亲了下去。 耳边听得一声闷哼,唇间也有了几许润意,不多时便闻见了血腥气——不知是谁的唇被沈琼华的狠劲儿磕破了。沈琼华却犹自闭着眼,只紧紧贴着温言的唇,抖着一只手去解自身的衣带,另一手绕着温言的颈,使了大力气地抓着他那暗纹衣领。 温言出手止了沈琼华解衣的手。 两人僵持了片刻,温言凑在沈琼华耳边细语一声,“你可想好了?” 沈琼华仍是轻微抖着,却是点了下头——祝归时言说南海多险,若真是千钧一发之际,他不要了此身性命也要护着温言,最坏许是天人永隔,他与这人相知相许一场,当不能留什么憾事。 温言略略低首咬住了沈琼华颈侧,轻手解了他的衣裳。 红烛清月夜,暖热相缠,风月无边。 第22章 第 22 章 晚花新柳色,碧山锦树佳,自小窗望去,便见一池新绿花光浮影动。这般流云溶溶的轻丽春晨,祝归时坐在小堂的硬木桌边,满面怏怏地用着火云别业送来的早饭,不经意一抬眼便瞧见了唇上血痕未愈的温言。 “你这是怎么了?” 温言顺着祝归时所指轻轻抚了抚唇边,忆及昨夜沈琼华那个不通章法的吻,不禁笑了笑,倒是将祝归时忽略了彻底。 祝归时瞧着他那笑,瞬地明了这大概是他与沈琼华的什么情趣,立时便不问了。 满堂静静里,沈琼华自房里走了出来。他今日着了十样锦的春衫,愈衬得他粉嫩可爱,只是那眼底青青亦被衬得扎眼。平日里恨不能时时随着温言的人现时竟迟迟不肯前来,只站在不远处踌躇犹豫。 温言倒与平日里无二,放了汤匙走过去将人领过来,安置在挨着自己的圆凳上,低柔着声色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沈琼华皱了眉,望着温言的眸眼里隐隐挂着些轻薄的水汽,小着声音咕哝了句什么,祝归时没听得清楚,却见温言一副极是心疼的样子,伸了手附在了沈琼华的后腰处。 祝归时霎时睁大了眼,愤愤指着温言。 “禽兽!” “一晌贪欢、一晌贪欢,你要他怎么骑马赶路!你们这两个,真是、真是……沈琼华怎么赶路?” 温言轻瞥了祝归时一眼,淡淡反问,“火云难道备不下一辆马车么?” 祝归时想不出话来,又瞧着温言横过来的淡冷眸光,愈发说不出什么,倒是沈琼华薄红了脸颊,小声辩解道,“我、我不知道……” 他那日瞧着夏侯昭是为人下者,起身时与平常没什么不同,后来上马赶路更是身手矫捷,沈琼华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以为人人皆是如此,哪知亲身经了此事,身体竟酸成这个样子。 晚一日出海便多一分艰险,祝归时气得点着眼前的温言与沈琼华,这两人待到一处便没什么脑子了。 沈琼华低着头,不着痕迹地挨了挨温言,不怎么敢去看祝归时,嘴里小声嘀咕道,“怎么夏侯昭从来都没事?” 祝归时听了“夏侯昭”三字,昨夜起始便白着的面色又白下去几分,胃间翻腾几欲作呕,“不许再提那人!” 正进了小堂的钟怀遥好奇地快步过去,问道,“不许再提谁?” 祝归时面上恹恹,盛了粥放到钟怀遥面前,“不许再提你。” “啊?我怎么了?”钟怀遥气鼓鼓地,“我怎么你了,你一早起来就惹我!” 祝归时捏着蒸糕塞到钟怀遥口中,“小孩子问什么问,用饭。你看你,这许多时日了,吃好喝好,个子却一点儿没长。” 钟怀遥好哄得很,立时便啃着蒸糕不去计较祝归时的种种言行。温言仍是揉着沈琼华的腰,又单手盛了一小碗咸粥给他。沈琼华伸手去接,指尖触到温言指节的暖意,心里一颤—— 昨夜里那暖摩挲而过他分分寸寸的肌理,最后还抚去了他眼尾的泪痕。 “沈哥哥,你的脸怎的红成这样?” 沈琼华口里的粥一下子呛进喉间,转身咳着,又引得腰臀处的酸,直把他逼得眼尾泛红,温言将人收进怀里,顺着他的肩背轻拍摩挲,淡淡看了钟怀遥一眼,“好好吃饭。” 祝归时执着手中的象牙筷轻敲了钟怀遥的碗边,“好好吃饭。这小孩子真是愈发难养,问来问去的这么多问题。” 这一餐早饭用得吵吵闹闹,很是不安宁。 待到出发时,火云果真备了一辆舒软的马车来。 沈琼华心疼年纪小的钟怀遥,拽着他一同上了马车。夏侯昭那方人马如今更是精简,只余九人。那几人像是知晓最终命运般不闹不怒,只一心跟着夏侯昭,较之他那些新门徒还要忠心。 祝归时瞧着夏侯昭那妖冶毒美的面孔,忆及昨日血腥里他那满面恶欲,直要将今早的饭食呕出来。引得一向淡漠的温言也忍不住地发问,“你昨夜是瞧着什么了,今早还没能缓了心神?” 祝归时白着脸色急急摇首,“别提了别提了,夏侯昭这次做下的肮脏事真是令人作呕。真是教你说对了,夏侯昭寻还魂多半是为了他自己。” 温言瞧他这副样子,不忍再问。可他夏侯昭为谁寻还魂本也不是重要的事情了,那珠子只能在温家人亦或是火云人手上。 追风难得没了沈琼华在身边,肆意撒欢儿的模样引得逐影甚是羡慕,时时向着追风身边凑。温言不厌其烦,索性由着逐影去烦追风,自己进了马车陪着沈琼华。 如此,春草碧色,芳芳如华,翠羽之水携着落落花红一路蜿蜒的山水春光便只余祝归时一人独赏。好春好景,江南温家教养出的佼佼弟子自是懂得如何赏入眼,如今这景里多了夏侯昭这嗜杀嗜血之人,当是半分入不了眼了。 祝归时气闷,忍了又忍,策马行至马车一侧,咬牙扬声道,“钟怀遥,你出来。” 钟怀遥探出头,做了精灵古怪的鬼脸,“我不出去。” “小孩子当多历练,贪图不得舒适安逸,出来。” 钟怀遥嘴上百般反驳抵抗,仍是被祝归时拎着衣领揪了出去——总有个人陪着才好应付这有夏侯昭同行的一路。 夏侯昭愈见癫狂,化尸竟是谁人也不避讳,大刺刺地展露出一副吸血的恶鬼模样,纵是如此,余存的五人也是尽心随着,不曾离去,面上更是隐有得色。 温言等人瞧得心惊,与夏侯昭离得便更远了些。 一路苦行,终是在两日后的黄昏抵达了崖州。 落阳洒金,远天烧了半幕红霞,浸着缓缓流云,漫着轻轻海气,直淌到人的深心里,教人惟愿此生长留于此。 江南温家与江北火云的占星师难得聚在一处,日日夜观星象,占吉问凶,总是在温言与祝归时赶来时策定了出海时日——三月初九,在众人抵达崖州的第二日,自后会有十余日风恬浪静的海况。若是错过了,便要再等上月余。 温澈如今耗不得这短短月余。萧怀眠现时一日里要渡予温澈两次真气,纵是如此,温澈能化进的也只得堪堪几分,再没什么法子,这人只怕撑不过今年初秋。 各家别业只得拨了人尽快整装,力求明日万全出海。 温言与祝归时分不得心力防着夏侯昭,纵是毒门之人万般不甘不愿,温言与祝归时仍是各自带了沈琼华与钟怀遥分别入了火云与温家在崖州的别业。 繁繁烛火,沙汀印月。沈琼华立于无垠黑蓝前,瞧着钟怀遥一个个摸过海沙里的贝壳。 “怀遥,我心有忧虑,能不能说与你听听?” 钟怀遥撩了衣摆兜放他那些个各式贝壳,听了沈琼华的话,连忙跑到他身边,“什么忧虑?” “我先前十分坚定,要与阿言同去同归,如今倒是有些顾虑了。” 钟怀遥瞧着他无神无识地搓弄手里的贝壳,急急将那小玩意儿抢在手里护着,“你可是担心拖累他?” “是了,”沈琼华轻声叹叹,“我总是将事情想得尤为简单,今日抵达崖州,见着这无边幽蓝,才真切明晓艰险二字。” 钟怀遥像是不知要说些什么似的,无措地捏着衣角,半晌轻轻道,“可你不去,温哥哥还是要担心你,你也还是要忧心他的安危,倒不如就随他去,看见总好过不见。” 沈琼华听得这话倒是微微吃了一惊,“祝归时常常说你是个小孩子,这话怎是小孩子说得出的?” “哼,他就总是爱胡说。我可不是小孩子。” 说着,低头就着月光对衣摆里的贝壳挑挑拣拣起来。沈琼华笑了笑,将手上的贝壳同放进了他那暗绣祥纹的紫粉衣摆里,却被他“哎呀哎呀”地叫着嫌弃得彻底。 温言四人同乘一船,夏侯昭自有他的门路,早早便备了行装,与他只余三人的随从同在另一船。 船入蓝海,沈琼华才知昨夜白慕云传了信来,言明了鲛珠大概所在,竟也提到了雾霞楚澜。 祝归时小心摊开绣了楚澜信盟的丝绢,“白公子信上说曾遇楚澜的机关,生死一线,”一指点在纹绣的细线处,“在这里。” 温言略略看了看,见那处离得雾霞尚远,“想来是我们入楚澜的第一道屏障。” 钟怀遥的手肘撑在圆桌上,仔细地瞧着那绢细纱,不解道,“我们手握楚澜亲书的信约,还要闯什么屏障吗?” 祝归时十分怕着沈琼华与钟怀遥靠近这方细绢纱,赶忙着收进了怀里,又笑钟怀遥道,“这是谁家的糊涂孩子,快让人领将回去。” “你少笑话我!” “闯过这道屏障才算到了楚澜的门前,才会有人来询问究竟,是这样么?” 祝归时笑着肯定了沈琼华所说,却又听他问道,“南海多秘珍,往来之人不断不绝,总有人会误闯到那处,许是身死许是生还,可难道竟没有人闯过去吗,若是闯过去了,又是发生了什么,怎的江湖上听不到半点消息呢?” 他这一席话教祝归时也起了另外的猜想,“那处机关许是为了绝人烟。若真如此,我们闯过去,许没有人前来探看询问,而里头的邪招邪式会更甚边围。” 沈琼华一字一句地听着,不自禁地攥紧了温言的袖口。 温言将那只手收进掌心,侧首贴在他的耳际,缓柔了声色,“别怕。” 第23章 第 23 章 海上的初初两日里,人人觉得新奇有趣,钟怀遥时时央着沈琼华与他一起去往船头,等着不知是何品种的大鱼小鱼冒出头来。 日日是这样的景,不过几日便没什么兴致去看了,更为棘手的是除却钟怀遥,温言三人俱是起了晕船之症。昏天暗地般的眩晕使得三人在船舱里无力无神地躺了三日,唯有钟怀遥半点事情也无,由着少年心性船头船尾地玩闹。 幸得出海前两家同备了药物,丸药辅着汤药喝了好几日,温言等人总算是捱过了身心俱皆难受的时日。 沈琼华捧着青瓷小碗,哀哀瞧着温言,“我早就好得很了,这最后一剂药不喝也罢了。” 温言点着碗口,轻声淡道,“可是要我像那日一般喂你?” 沈琼华睁大了眼睛去捂他的嘴,“你别乱说话。”一张脸却是通红通红的。 药熬煎得极苦,沈琼华初时入口便全吐了出去,彼时温言执着自己的喝了干净,转而便含了沈琼华的药口渡给了他。前来探看沈琼华的钟怀遥看得一清二楚,围着他两人问个不停,自此,沈琼华吃起药来便是一副喝琼浆玉露般的急切模样。 沈琼华一手按着温言的嘴,一手握着小碗将汤药喝了。温言看得好笑,扣着沈琼华的腕子,在覆着他唇的掌心亲了亲。 “倒是很乖,让六婶做桂花糕奖励你。” 即使是温家匆匆备就的船,仍是一应俱全。 沈琼华缓着嘴里的苦,小声咕哝,“我又不是小孩子,还……” “啊——” 话未尽便被船尾的惊呼声打断了。沈琼华听得钟怀遥的声音,急急起身随着温言出了船舱。 祝归时护着钟怀遥立于船尾,一人神色凝重,一人则是惊讶不解。温言顺着祝归时视线望去,只见夏侯昭船头上的一汪血以及落在海里的血人。 温言皱着眉,冷声道,“胡来。” 祝归时颔首应道,“确是胡来。海中庞然凶恶之物会寻着血腥气而来,海上不比陆中,我们难免束手。” 似是印证了祝归时所言一般,海面下影影绰绰,青黑色的暗影肖极了利箭,极快地聚拢而来。 血盆大口倏然一张,那血人便被吞到了腹中。夏侯昭的船只被那巨物带起的水浪激得荡了又荡,连带着温家的船亦是不稳,温言出手扣住沈琼华的腰,将他用力箍在自己身侧。 夏侯昭的船几要折翻,毒门之主留了人马在江南,他丧生于此,只怕剑琴阁要断折些许给他陪葬,温言与祝归时顾着他的命,正要出手相救,夏侯昭却纵身入了海。 他手上一抹寒光幽冷,径直劈了那青黑巨物一脸,复又潜下了水,不知做了什么,不多时便见黑红的血染了一方海,那巨物翻了肚子浮着,夏侯昭依力出了血海,提气轻纵便回了船上。 夏侯昭生了极好极美的皮相,如今湿意满发,单手执了寒光短刃,一脸清冷地立于金乌耀光中,直教温言恍神是见着了十几年前的夏侯昭。 沈琼华看得呆了呆。那时剑琴一遇,他还想着这人功力修为俱是敌不过一教弟子,怎的就成了毒门之主,难道身具毒物便可畅行江湖?今日一见,才知夏侯昭此人够狠够毒,有什么阻了他挡了他,拼着命都要斩杀当下,他有这等心性,当是毒门之主的不二人选。 侧首看了温言,却见他先是恍惚了下,继而便盯着了夏侯昭手里的短刃,眼里竟浮出了几许恨意。 “阿言,怎么了?” 温言手上覆着沈琼华掌心的温热,轻声回道,“没什么,见着了一件旧物。” “那柄匕首吗,是温九公子的吗?是的话,我们日后抢回来。” 温言笑了笑,抚了抚沈琼华极是认真的眸眼,“毒刃寒月,至邪至毒,自然不是先生的。” 温澈被寒月所伤,这毒物放到他眼下,只怕他也不愿再瞧上一眼。 一旁的钟怀遥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一般瞧着夏侯昭发怔,眼中痴迷之色与剑琴初见相差无多。 祝归时恨恨地点着他的额角,“这小孩子什么记性,中的毒受的苦竟是半点不记得了!” 钟怀遥像是被他点醒一般,伸手捂着发红的额角,十分委屈,“我瞧瞧也不行了?你也看了的!” “我是你那般瞧法吗!” “哼!” 祝归时看着他,一脸“小孩子难养”的神情,“你再哼上一声?!” “哼哼哼!” 钟怀遥做着鬼脸,转身跑回了船舱。 祝归时叹了一声,转眼不经意扫到夏侯昭,见那人颈上有一条淡淡勒痕,他又才自那血水中出来,淡色衣衫被染得极红,几与那夜所见重合—— 松风萝月,佳树丛丛间,夏侯昭跨在一人身上,颈上绕着丝绢,双颊晕红,满面情/欲。那人面上血肉模糊,被夏侯昭倾了化尸粉,疼得挣扎大动,却是叫也叫不出。血肉一路消融,眼见到了颈子上,夏侯昭手上利刃寒光乍现便让他身首异处了,温热血红溅了夏侯昭满衣,恰如今日所见。那周遭是或大或小的他人残体,一方分寸地,几乎成了血河。 “你怎么总是同他一个小孩子较真,他……” 沈琼华未曾说完就见夏侯昭趴在船栏处呕了起来,一下子手足无措,紧紧贴着温言,慌慌问道,“我是说错了哪个字?” 温言说不上来,只得半拥着沈琼华立在原地,瞧祝归时呕得昏天暗地。祝归时摆摆手,“今晚我喝粥,什么也不放,白粥。” 一抬眼,竟又瞧见了海面下深深浅浅的游影聚在那青黑海物周遭,肆意啃噬起来,配着他脑子里未曾消退的血海腥山,一下子呕得更为厉害,要温言去通知舵手全速行进的话说得也是断断续续。 晚间祝归时未出房门,言说见不得他们吃鱼吃虾。白粥小菜是六婶给端到屋子里的,六婶出来时,满面疼怜,唠叨着怎的祝小公子受了这样的罪,直说的要淌下泪来。 沈琼华思想着是自己说了什么,每个字俱是推敲了数遍,不得要领地欺在温言身侧,“我说错什么了?” 温言手上剥着虾壳,淡定道,“他大抵是忆及任嚣城那夜的夏侯昭了。”说着将手上的虾肉放到沈琼华面前那个盛着姜丝香醋的白瓷碟子里,“别想着了,那事情他许是此生都不会提及了。” 钟怀遥叼着筷子,含含糊糊地问,“那个人怎么了?” 沈琼华瞧得好笑,这个小祖宗分明是挂心着祝归时,偏偏要这样问出口,却是不拆穿,笑着回他,“你祝哥哥没什么事,歇歇就好了。” “哦,”钟怀遥不自在地点点头,静了静又道,“我没有问他,我是问那个夏侯昭怎么了。” 沈琼华笑笑没说什么话,只夹了鲜白嫩滑的鱼肉放进了他的碟子里。钟怀遥却是叠声问着夏侯昭怎么了,见沈琼华不理他,喃喃道,“左不过便是杀了人而已,行在江湖,哪还能不杀/人。” 夏侯昭那般狠毒的手段,对着一路随行的人都是分毫不手软,钟怀遥先前不曾瞧见也罢,可今日他入眼了那船头血腥,却说得出“而已”二字。沈琼华听着他这席话直皱眉,深觉钟怀遥对夏侯昭痴迷太过,如今遇事的想法也有些不妙了。 “怀遥,你日后常常与我在一处吧,好不好?” 教他少见夏侯昭那人,从前的良善心性总会慢慢回来的。 “啊?可是你不是要时时与温哥哥在一处亲亲抱抱吗?” 沈琼华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驳,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直教温言瞧不下去,对钟怀遥直言道,“你日后少见夏侯昭。” 钟怀遥一怔,绞着衣角小声道,“我也没与他说话,他生的那般好看,我瞧瞧也不行?” 温言微微抬眼瞧了瞧他,淡声道,“他好看得过沈琼华?” 沈琼华一怔,听着钟怀遥道,“可你大概是不喜欢我盯着沈哥哥瞧的。” “确是不喜欢。这两个人你都少瞧些就是了。” “好吧,”钟怀遥满面怏怏,手里的筷子将面前的芙蓉桂花糕戳的零零散散,斜着身子凑近了沈琼华道,“温哥哥时时处处喝着醋,看也不许我看你了。” 沈琼华笑笑,将点心碟子向着他推了推,“他不过是说笑的。”另一只纤长素手却是摸到温言腿上,狠狠抓了一把。 海上无风亦要激起三尺浪,遑论这日夜里他们遭遇了海风。船身晃得厉害,在一片黑蓝里显得弱小如蜉蝣。温言同祝归时虽是未曾出过海,此时也不得不到得船板上去尽些许薄力。 正艰难行进间,船身忽地一滞,温言心头一凛,只觉是什么海物缠了上来,心念急转间却听得温家小厮来报,说是夏侯昭扯了鹰爪钩,将他那船与温家的船挂在了一处。 祝归时满面海雨,气得咬牙切齿,“他动作倒是快!” 温言沉默不语,心中却是一紧。 夏侯昭是心狠血冷的人,此举已是言明他心中所想——生俱生,亡俱亡。温言看着不远处的沈琼华,狠狠咬了下舌尖,血腥入喉,方才的几分慌便俱皆压了下去。 “这就是那几个老头子聚在一起占出的大吉?!”祝归时愤愤着,“这就是风恬浪静的海况?!” 众人被海雨淋得透彻,瑟瑟抖着抵争至后半夜海风渐停才得以松下心神。 沈琼华眸眼惶惶,紧紧抓着温言的手,指节泛出了白意,力道都不肯松一松。 祝归时笑了笑,冷得发着抖也要逗他,“怎的怕成这样子,温言在这,还能护不住你?” 第24章 第 24 章 纱幕叠重,遮住了热雾流连不散。 沈琼华浸在热水里,黑发晕散其中,像是墨莲盛绽,衬着满身白润,教温言瞧得心猿意马,不禁便伸手探进了水里,轻轻绕着那软柔发尾。 “吓着了,嗯?” 沈琼华先前在船板上,理也不理祝归时的玩笑话,只是强撑着唇角扯了个不知是哭是笑的弧度来,温言只当这人是吓着了,又忧心他寒意侵体,忙着将人揽到水里,至了此时才得了空问他。 沈琼华像是没听到般不言不动,只留了润白脊背给温言。 温言一手撑着檀木桶边,一手覆上了沈琼华的腰侧,稍稍伏低了些,柔声细语地哄人。话不曾说过一句,沈琼华倏地转了身,伸着双臂抱住了他,一张氤氲水汽蒸腾出的薄红面容侧着贴在了温言的心口处。 温言略略怔愣下,握上沈琼华腻滑的肩,轻轻推了推,“我身上凉。” 沈琼华却使了力气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将此身暖热渡到温言身上一般,嘴上应的却也不是温言的话,“我真是怕死。” 温言不知他何出此言,仍是回手拥住了他,轻声道,“生死大事,人人都会顾虑。” 沈琼华微微摇首,抬眼看他,“我从前怕死是因为我受了个天大的恩惠,要留着命报恩,现今怕死,是因为我要和你过日子,自是和你活得一样久才最好。” 温言深深看进沈琼华那双眼——映着花灯璀璨,那眸子仿若蕴了翡翠流光,似繁花扑地般迷乱人眼。温言的心口一下子热得厉害,揽着沈琼华脊背的手缓而轻地抚上他的颈侧,指尖温凉衬着那方腻滑的暖,直教他爱不释手。 “你要和我过日子?” 沈琼华瞧着温言眼里面上的欣欣笑意,自己也笑了出来,“嗯。” 温言直了直身体,单手解了湿寒的鲜蓝衣衫,跨进浴汤将沈琼华抵在了桶壁上,舌尖微微舔咬过那人颈侧,含糊着笑道,“承蒙沈公子不弃。” 沈琼华的额头抵着温言颈窝,笑出了声。 翌日一早,沈琼华软着腰腿要去前舱用饭,温言倒也没怎么拦着,伸手理理他那荷色领口,遮了遮沈琼华颈上锁骨间的嫣红颜色。 桌前没人,只余各色饭食泛着香气。想来是钟怀遥早早用完了,又闹着去了船头。沈琼华的粥食没用到半碗,便听着钟怀遥蹬蹬着跑了进来,见了沈琼华便欢欢着来扯他的袖口,“沈哥哥快来,我们到了。” 沈琼华未及说话,又见钟怀遥凑得近了些,满面不解道,“这是什么?” 问的却是沈琼华颈间微露的红。 温言出手迅疾,拉紧了沈琼华的领口。沈琼华不知怎么与这小孩子说,温言则是不屑说,静寂中还是钟怀遥小心对沈琼华道,“沈哥哥,我日后是不是要遮着眼睛才能与你说话?” 沈琼华拍开温言的手,自理了理襟领,笑道,“怎么会。你才说的什么到了?” 钟怀遥立时便又是欢天喜地的模样,“雾霞岛,我们到了雾霞岛了!” 沈琼华一惊,竟是没什么机关屏障,如此平顺就到了?侧首见温言亦是一副惊讶模样,急急就着钟怀遥的手站了起来,温言轻轻揽过他,三人一齐去了船头。 钟怀遥扶着船栏,笑着指了指,“那就是了,雾霞岛原是这般好看的地方。” 沈琼华瞧过去,也是惊叹。 海上不知何时起了轻轻薄薄的雾,目力所及处确是有一座岛。岛上青树翠蔓,烟霏丝柳间犹见艳艳桃红,小舍炊烟袅袅,掩映巍巍宫阁,玉楼瑶殿错彩镂金得极是贵美,岛上依稀可见人影憧憧,热闹繁华得很。 祝归时未曾回头,紧紧盯住那处景致,面容肃肃,“海市蜃楼。” 温言亦是瞧出了其中蹊跷,不禁皱了皱眉。 那处景分明是蜃气所化,只会诱着船只前往,或是迷失茫茫海域,或是为之吞没,不见踪影。 “我们已入深海,停是停不住的。” 温言寂寂无言,听了祝归时这话,忽地问道,“你温家的船与人,当是世间佼佼,你可认?” “本就是佼佼,何须我认?” 两人对望一眼,即时将钟怀遥与沈琼华带回了船舱,一人吩咐下令闭了所有门窗,一人下了底舱,殷殷嘱托众人只须凭着记忆及直感,照着先前所见的线路行进,随后亲自上手封了船员耳力视感。 沈琼华随着温言回了房,才要问问海市蜃楼可是传闻中那般邪气,耳中忽地听见了欢声笑语,不多时竟是连着草虫声声,莺鸟鸣鸣也清晰入耳。 “阿言,我们可是进了蜃景?” 温言凑过去亲亲他的额角,轻道,“别怕,没事。”说着,双手覆上了沈琼华的耳,绝了一切声响。 幸而蜃景所在时刻很是短促,不多时便尽数散去,船上依次回复先前的模样,沈琼华前去小厨房端一盅桂花糖水时才知那声响的厉害之处—— 热闹欢欣至极,几可传抵心深处,教人不觉得便要融进其中,怔怔愣愣便要跳进海里循声而去。 此后行程竟是愈发不顺起来。连着两日遇上海雨,堪堪抵住,竟又遭上了一次更甚先前的海风,总算人船俱全地挺了过来,终是迎了轻云淡风景日清和的一日,却见着了两次蜃景。人人至此面色憔悴,身心俱是疲累。 白瓷碟子里堆了小小的虾仁儿山,温言至此方停了手,拿了绢帕拭净了手,一指将那碟子推到了沈琼华面前。 沈琼华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忙执了象牙筷子夹了虾仁儿,在那姜丝香醋里轻轻蘸了蘸,递到了温言嘴里。 递到第三只时,温言握着那人的手轻轻回转了下,“你自己吃。” 沈琼华乖乖地咬住了那只虾。瞧了瞧一旁的钟怀遥,抬手将那些虾仁儿分了大半到他的碟子里,“你怎么不长个子,多吃些。” 温言不去管那两个人,曲着指节轻轻扣了扣祝归时眼前的桌面。 祝归时回了神智,一脸复杂莫测的神情,“你这是要把他宠成什么样子?” “这便算是宠?” 祝归时睁大了眼,这难道算不上宠? 温言见他那副样子,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将自己思想了几日的疑虑说与他,“蜃景本是极难得见,我们短短时日里竟是见了三次,事极反常为妖,我想,我们大抵是离着楚澜不远了。” “我亦是作此推想,”祝归时静了静,轻声道,“我今日还要与你说一说钟家那幅线路图。” 温言停了筷子,“怎么?” 祝归时音色凝重,缓缓道,“再向前行上几百海里,图上便没有指示了。” 温言大惊,思绪乱在脑中,一时竟是分毫也理不清。 沈琼华同钟怀遥停了筷子,怔怔瞧着两人,不知要说些什么。 四人正是无头无绪之时,温家的人惶惶急急地进来报禀,说是前方出了异象。 祝归时急急随那人去了船头,温言却是慢一步,将正要起身的沈琼华按坐了回去。 “你们两个把饭吃好。” 沈琼华自知帮不上什么,不愿他忧心自己,只强压着心中惶念,点了点头。 钟怀遥瞧着温言出了舱门,慨叹一声,“温哥哥待你真好。” 沈琼华笑笑,凝在门口处的眸光也不收回,“你日后也会遇着这样一个将你放在心尖上的有情人。”想了想又道,“你若遇见了倾心之人,许是也会像温言一般待那人了。” “是么……” 温言才至船头,还未站到船栏前便瞧见了不远处那道水龙。 直入天际,不见起始不见终处,像是九天神龙俯身人间,独赏了这方海水,要来翻搅一番,饮上一饮。 祝归时紧紧扣着船舷,面色也是有了白了几分,回首瞧着温言,“龙吸水!” 那道水龙会席卷而过,转瞬而成的深深漩涡会吞噬一切,不幸卷入其中的庞然海物会在其中被绞噬成泥,骤起的水柱亦会卷噬进过往所有物事,翻折成屑,遑论他们这一船血肉之躯。 船下海水已是逆流着向那处聚拢而去,船身亦是慢慢加快了向着龙吸水而去的速度,此时只怕真是无计可施。 祝归时喉间腥甜,遥遥四顾,竟是瞧见了不远方的一处生门。正要下令向着那处行进,却被温言止了。 “祝归时,我们要航进龙吸水的中心。” “你疯了吗!” 海气愈来愈近,暴噬气息亦是越发浓重。 温言难得急急吼了出来,“生门暴露处如此明显,我才与你说过我们是入了楚澜的范围,你竟也敢下令行去!”复又扯着祝归时,教他去瞧那冲天水柱,“这龙吸水细微看去,总有异处,许是它本就不是天然所形!” 祝归时眼底通红,不知是海气熏染所致,还是心内惶念火气所激,“温言!一切俱是我们的猜想,若这是真的,我们会殒命于此,温九师叔大抵等不到你我,而你,你可舍得沈琼华?!”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很匆忙,我自己也有点而不太满意,可是只能这样了……宽容待我,笔芯~~~ 第25章 第 25 章 船身晃晃着随那漩浪而行,眼见便要卷入强劲水柱中。祝归时急怒交加,忧心地探看了一眼那冲天水浪,却是僵在原处。 “温言,你可瞧见了?” 温言亦是满眼惊疑,轻点了下头。 那层层水幕中,竟有两双漆墨眸子,滴溜溜地一直瞧着温家的船,方才祝归时一声惊问,惹得那两个不知是人是怪的倏地遁入水中,杳杳无迹了。 龙吸水极厉害,卷入其中的海物大多会夭殒其中,却是从未听闻有什么可在其里自由来去。 祝归时掐在船舷上的手不禁微颤,狠狠握了握,一指点着方才那眸眼所在,侧首避着海气扬声令道,“调转船头,自此驶入!” 温家船上选出的人,俱是英勇明义之辈,初初听闻此船是入南海为温九寻药,人人写了请命书,争着献上薄力,此时听了祝归时所令,纵是心中犹疑,仍咬紧了牙关,自那处绞动的水幕处航了进去。 船身巨震,未及全入,桅杆便断折了,倾砸下来又坏了一方船板。温言与祝归时满身湿透,却是半步不敢离开,真气全聚,眸光灼灼。 船体受损,仍是艰难地进入了龙吸水的中心。 眼前是遥遥才见边界的巨大黢黑漩涡,那漩浪愈加深大,一眼看去,只入眼满满暗黑,小小海物卷在那浪壁上,无可抵抗。 舵手已是控不住船行方向,只得由着船体随那漩浪一点点陷下去。正是人人惊惧之时,不知何处竟起了空灵似清月的美妙歌声,无词无句,却教人听得心神飘摇,直要循着那歌声而去。 温言心中一凛,沉声令众人封了耳力,扯着祝归时急急回了舱内。 沈琼华神念惶惶,紧紧将脸色煞白的钟怀遥抱在怀里,一手撑着船壁,勉力稳着身形。 温言同祝归时在一片摇摇中走过去。 “钟怀遥,你过来。” 钟怀遥抬眼看了看,苦着脸踉跄着奔到祝归时怀里,声色许是因了惧怕的缘故,竟是软糯起来了,“祝哥哥。” 祝归时此时也笑了笑,“难得你乖。” 温言将沈琼华拽到身前拥住,眸色暗暗,“凶险莫测,我们今日许会殒命于此,你可怕?” 沈琼华满眼怔然,心中不解前一刻还在用饭闲谈,怎的这一刻就到了生死之时。耳中水浪作响,歌声缥缈,沈琼华倒是很快回了神智,“我本就是怕死的,最怕的却是不能与你死在一处,如今纵是丧身入海,你我总在一起,还有何惧怕的?” 钟怀遥紧紧箍着祝归时的腰,几要哭出来,“这时刻,不要死啊死的……” 温言才出手封了沈琼华的耳力,那歌声瞬地锐了锐,恰似霜天冷刃般刺入人的心底,温言只觉周身宛若坠入寒冰,心头却烧着烈火,一时心间烧灼得极疼,心跳好似鼓擂。 温言只觉眼前迷迷蒙蒙的像是裹了雾,如何也看不真切,隐约着却是瞧见了一个红衣女人,耳中听得的歌声已尽数退去,摇摇荡荡响在耳际的,换作是女人凄厉的哭喊—— “他弃我不顾,这世上再没什么留恋了,可娘要带你走,娘舍不得你,娘带你一起走吧,你我母子作伴,教那人心悔终生……” 那个女人凄凄哭着,满面残妆,她身后是一片火海。 昔日艳绝灵山的妙衣仙子,红唇狰狞,轻染嫣色丹寇的白嫩手指紧紧扣着个小童的腕子,一心要将他扯入火海。 温言头疼欲裂,却仍是认出了自己孩童时的模样,以及他的此身生母,顾深深。 温言对这情形记念甚深,那片火海以及顾深深的满面残妆曾缠在他儿时梦境里久久不散。 温言瞧着幼年的自己泪痕沾湿衣襟,心中惊惶气怒——顾深深满心满眼皆是那骗子的甜言蜜语,情言缱绻,后来亲见那人的嘴脸却犹自不信,直教人抛弃在这破庙前,心若死灰却要他这自幼不得半分亲情怜爱的孩童与她同入黄泉作伴,这哪里是他此身生母,他又为何不要了此身性命,只为成全她顾深深的执念心伤。 字字句句,半点说不出,他像是被遗忘于此,无人见得,无人听得,无人念得,茫茫无际中只身一魂。 温言明知自己大抵是入了邪术幻境,却是难以转醒,口不能言,只得瞧着那人扯着他进了火海。他不忍去看,低首闭眸一瞬,那孩童已是蜷在一着了鲜蓝锦衫的公子怀里。 火海里是顾深深嘶声欲裂的喊声,“顾念北、顾念北!你也弃了我吗,你不要娘了是不是!” 那公子一惊,“我只当那女子是个恶人,竟要个小孩子丧命火海,不想却是你母亲,”微微侧身一指,“你与这哥哥待在一处,我将她救出来。” 温文有礼,眸眼清明,笑若暖玉,是矜贵的大雅君子模样。温言在一旁瞧着,心间微涩。十年流光转瞬,如今竟只得幻境中见上这生动一面。 真是久违了,先生。 他身后那人玄衣雪刃,满面邪傲,听了温澈想着再入火海,不觉便皱了皱眉,两步走过来,扯着袖口在小孩子泪痕满满的脸上胡乱擦了一把,颇为嫌弃道,“你可别弄脏了我这心肝儿的衣裳。” 言罢,自己飞身进了那火海,不多时便听得他在里面扬着声色道,“死了,问问那小鬼还要么!” 温澈忙忙乱乱地去捂怀中温言的耳朵,“萧怀眠!” 彼时温澈许是怕他听闻生母逝去会伤心哭闹,柔着语音哄他,“你生得真是可爱得紧,又取了顾念北这样的好名字……” “我不叫顾念北。” 念北念北,念的是那个登徒浪子岳言北的北,他是不要这个名字的。 温澈怔了怔,才出火海的萧怀眠掸了掸袍摆的轻灰,将那灰俱全抹在温言泪痕犹在的脸上,“他叫你什么就是什么,小破孩子竟敢与我的心肝儿顶嘴。” 温澈拍开萧怀眠的手,理也不理他,只取了绢帕拭净了温言脸上水意尘灰,微笑道,“好,唤作什么本也不重要。你还是你便可以了。” 此后温澈得知他幼年凄惨,便只唤他小顾,他虽是不爱着这姓氏,却总也觉得“顾”之一字要好过那“念北”二字。 轻轻渺渺的歌声传来,温言心中大震,直觉是要现了十年前那个血夜,胸间激荡,直要吐了血出来。他惶惶闭眸,耳中却将那刀剑相争之声以及夏侯昭志得意满的笑声听得真切。 夏侯昭生就了一副好皮囊,以此相惑,毁了不知几何的门派掌门,并了不知其数的江湖小派,胆色愈壮,到得后来苦心筹划两年,动的却是火云的心思。 那夜一战,正值声势浩大的毒门,辅以密制毒物,隐隐有压制火云之意。 “萧郎,你这又是何苦,我心中喜欢你,愿意随了你,可你总也要拿些我喜欢的东西来哄我高兴才是。” 温言周身轻颤,纵是闭紧了眸子,那日情景却仍是犹在眼前。 温澈钟爱的青竹林烧作一汪火红,烈烈灼光将天幕都燃红了半边。萧怀眠负手而立,身后是或伤或入毒的教众,长长阶梯下,是妖冶媚意正浓的夏侯昭与他的毒门之徒。 火云生死存亡,温澈去而复返。 他是自山下一路杀上来的,沙青锻锦上覆着殷殷浓红,一柄秋水剑几是被血染得透了,再不见那碧水寒刃的冷色。 萧怀眠一见他便白了脸色,手上扣着温澈的肩骨,声色沉沉,“我护得住小顾与温柔。你现在离开。” 温澈轻轻挣了挣,微一抬首,额间一朵破损的火云纹刻映着火光灼烈,犹如短剑直刺进萧怀眠心底。 “你我断了情意,可我该护的自然要护。你这般说,我就能不管不顾的下山?” 萧怀眠的功力臻至化境,拈花飞叶即是杀招,配以温家剑,当真是神挡杀神,魔挡噬魔。 温言眼前模糊一片,耳中再听不得丝毫歌吟,神智恍惚之中,忆海里仍是温澈被毒门十余人围攻,力竭不察,被夏侯昭那把毒刃寒月刺进肩头的情景。 寒月是上古毒器,淬的是几朝几代的毒物,到得夏侯昭手里,不知是掺了什么进去,竟使得那毒愈发诡异邪门了——毒入血髓,极易被逼出毒性,可中毒者的经脉却早已俱皆断折了。 温言晕死过去时,脑海中只余萧怀眠那双染了嗜血魔意的赤红眸子。 “阿言……阿言……” 谁人在唤他,一声声,急切入骨,听那声色,分明是要哭出来了。温言听得心疼,想好声好语地哄得那人高兴,却堕在密茫茫的黑里,看不见那人触不得那人。 沈琼华、沈琼华,他此生许定的心头明月。 “沈琼华……” 眸目初开,入眼便是眼尾鼻头蕴着红的沈琼华。温言心间泛着柔软的疼,面上却是淡淡笑着,伸指点了点沈琼华的鼻尖儿,“哭什么?” 沈琼华一下子几要扑到席榻上温言的怀中,“阿言、阿言,你可好些了?” “不过入一场幻境,不曾伤筋动骨,无事,倒是你,”温言撑坐起来,小心着轻抚沈琼华肩头,“怎么伤的?” 沈琼华眸底仍余泪意,紧紧抓握住温言的手,“我好好的,什么事情都没有,那血是你的。” 温言那时将他护在怀里,沈琼华心间安宁,正要抬首去亲亲温言的下颌,肩头便觉到了暖热,探手一摸,竟是嫣嫣血液。 温言忆及幻境所见,想这血大抵是心间激愤,真气翻腾之下的淤血。见沈琼华仍是忧心得很,笑了笑便将人收进怀里,一下下抚着。 “我们可出了龙吸水?” 沈琼华想了半晌,“不知是进了还是出了。” 第26章 第 26 章 祝归时满面青白地立于船头,眼见海面渐退的薄雾,茫茫然然。听得温言的脚步声,头也未回的轻道,“我们在海上无方无向地漂了整夜,现下海上初日将升,我们却不知所往,不知所归。” 温言瞧着他满面憔悴不堪,沉默片刻,问的却是别话,“幻境所见,实在惊心,你可好?” “左不过便是经年旧事,血腥满眼,忍忍便过去了,”祝归时瞧着他笑,“难得见你一人。 “他担惊受怕地守着我,整夜未曾合眼,我要他睡了。”温言入眼满目碧蓝,肃容问道,“这船是怎么回事?” 听得这一声问,祝归时本是平缓了些的面色便又白了回去。 彼时温家的船同毒门的船俱是向着那黑黢黢的洞口陷了进去,温言神智昏然,所幸祝归时心中惧怕的不过就是那几幕血色,熬煎过去倒是早早抽离了幻境。 祝归时比着手势要封了耳感的钟怀遥与沈琼华待在一处,那小孩子却紧箍着他的腰,不知是半分不懂,还是不愿离了祝归时。形势危急,祝归时只得揽着他一同去了船头。 些许船身已是卷进了水壁,祝归时细细去瞧,晃眼间竟是瞧着了恍惚是为机械的残影,正要细看,船身巨震,祝归时与钟怀遥晃晃不稳便跌进了漩浪之中。 祝归时长于江南,惯长水性,那时带着钟怀遥倒也不怎么吃力,只是张目去看竟是满眼墨黑,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惊疑不定,单手紧紧抓握着钟怀遥的腕子,使了十分真气,依着直感奋力向水壁边缘游去。 龙吸水的巨力使得祝归时的真气耗损极快,岌岌力竭之时,手背处不知触着了什么物事,只觉滑腻温凉得很,正待避开,那东西却是攀附上来,祝归时心中颤栗,极快地反手探向腰间,握了短刺在手,那东西却又无声无息了。 正自惶惶间,周围暗色渐次褪去,纵是仍瞧不真切,总算能视物一二。祝归时拉着钟怀遥,蒙蒙茫茫瞧见水壁外那水柱竟是缓缓升腾,在船的上空处形成了一道水幕,众人不及惊叹,那水便散着落了下来。 水雾迷蒙化去时,两家的船竟已到了海面上。 温言听得皱眉,至此方才明白沈琼华所说“不知是进还是出”。如今境况不明,退无可退进无可进,当真棘手。 祝归时瞧着温言眉间冷色,斟酌着开口,“倒是还有件事。” “嗯?” “楚澜宫的信书不见了。”祝归时神色忧忧,“许是挣扎太过,掉落出去了。” 温言静了静,轻道,“重新寻着线路方是眼前之重。幸而钟怀遥瞧过那信诺,他是钟家的人,总归是个法子。怕只怕,经年辗转,信言难托。” 祝归时忆及他与钟怀遥被救上甲板,探手入怀发现绢纱无踪后大惊失色之时,平日里总是孩子气的钟怀遥竟哆哆嗦嗦地抱着他,清清灵灵道,“那上面没有前路指示了,留着本就是没用了。至于那面的楚澜手书,嗯……我是钟家后人,有我便够了。” 祝归时听得笑笑,两人难得没怎么斗嘴,钟怀遥更是十分乖巧地听了祝归时要他回去休整安睡的话。 “船!” 甲板之上不知是谁嚷了一声,温言与堪堪回神的祝归时眺目望去,果真是瞧见了一艘船。 海上红阳出现,晨霞锦绣像是被那阳晖渡了浓金厚彩般铺了漫天,那船便在这一片溢彩流光中遥遥驶来。 温家的船正是困于这碧蓝之中,然而昨夜情景骇人,这船出现的又颇为诡异,一时之间倒是无人要与那船靠得近些。 那船却是直向着他们而来。 避无可避。 温言虽有温澈教养,骨子里却也得了萧怀眠养出来的邪性子,祝归时是正派温家所出,可早入江湖见惯血腥。如今海上形势难辨,这船不知是敌是友,两人极为默契,下令迎了上去。 离得近了,见那船头为首的竟是个桃红轻衫的柔弱姑娘。 柳腰艳质,笑容璨璨。 “公子远道而来,楚澜不曾管教好小孩子,任他们开启了海上龙卷的机关,竟是冲撞贵客了。” 祝归时心中一惊,侧首瞧着温言同是面色端肃。他们原道这龙吸水并非楚澜秘术,因了它与白慕云所述机关不同,且两处相距实在太近了些,却原来他们与白慕云同是入了楚澜宫的边界处。只是相差区区十数海里,机关秘术便尽然不同,看来雾霞楚澜当真是强中之手。 那女子笑语盈盈,诚挚至极。娇娇地说了一席话,白皙手指端端擎着一物,“楚澜信书,我家宫主看着了,特来许思锦前来恭迎各位,万不可怠慢了。” 祝归时见她手中确是那方自己丢落海中的绢纱,心中不免震震——楚澜是有着什么术法能人,可于不知何处的深海混沌中寻得这小小一方纱? 温言与祝归时余光轻见船头那朵楚澜烟云,真是与先前手书所绣分毫不差。 沈琼华醒时,天边云霞早落,红阳高悬天际。到得船头寻了温言,却是一眼先见了前方的威威高船。 “那是谁的船?” 早早醒来的钟怀遥听了,欢欢喜喜地跑到他身边,扬着笑面道,“是楚澜宫的船!沈哥哥,我们很快就会到了雾霞岛了!” 沈琼华一脸震惊,他不过是小睡一会儿,怎的形势与先前大为不同了?温言看着他一副不解的呆愣模样,不禁笑笑,伸了指头戳了戳沈琼华的颊侧,“回去了。” 祝归时白了一眼,暗暗腹诽,回吧回吧,你许是怕这海上微风将你那心肝儿吹走吧。钟怀遥倒没没什么心思,只欺在祝归时身边问这问那,好奇活泼得很。 钟怀遥虽仍是少年脾性,对着祝归时却乖巧许多,时时还软着声音撒个娇,令祝归时慨叹,四人同行,总算是有个教自己顺心顺意的人了。 温言将方才际遇略略讲了,却见沈琼华眸眼放空,半点没听进耳里的样子。 “怎么了?” 沈琼华将那只覆在额上的修长手掌拉下来合在自己的双掌里,斟酌开口道,“你神智昏昏之时,祝公子与我说,你大抵是深入了那歌吟化出的幻境里,其中所见是经年噩梦,会勾出人心里的惶惶不安来。我、我就是想与你说,万般惧怖难苦,都可诉诸我听,我与你一起担着。” 温言起身将人揽进怀中,轻轻抚着他细滑的颈侧,却是没应话。淋淋不堪,何必说与他这玲珑人,他只要沈琼华欣然然的与他执手白头,自己那些往昔就埋于过去,不言半分惹这人心忧难过。 “沈琼华,你从前说与我在一起,便再不是一人,可还记得?” 沈琼华忙抬起头来,“自然记得的。” 温言俯身亲了亲他的眉骨,漫声笑语,“我自幼有师父先生和一众师弟师妹陪伴,总也不是一人,日子过得很是安康喜乐,从前恶事早不放在心上,不过是昨夜一经挑起,难免惊了惊。先生厄运萦在我心头的惶惧愤慨,待我们寻了还魂回去,自然就会解了,”定定瞧着沈琼华似是蕴了桃花春水的眸眼,温言字字句句说得缱绻,“我倾心于你,此生真情真意相待,除却永不要你一人孤寂,还要将这欢喜同教你享受。” 沈琼华瞧着他,简直要入了迷。正要吻过去,钟怀遥清灵灵的声音便传了来,“沈哥哥温哥哥,我们到了。” 沈琼华一下子缩回了颈子,温言却是倾身过去,清浅地啄在了那张温软的唇上,“回程时将那小孩子与祝归时丢到夏侯昭的船上。” 钟怀遥气呼呼的声音传来,“我听到了!” 下船上岛,楚澜所在却是与众人想象大相径庭。 楚天碧碧,金沙灿灿,难得竟是植了陆上的树木花朵,水土不同却也生得茁壮嘉嘉,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办到的。晚春已过,如今初夏才至,岛上一片郁葱浓绿。名华草木掩映间,是修的精妙绝伦的宫阁——玉楼瑶殿,画阁朱楼,于这一方小天地间也是副山河锦绣的图景。 思锦娉娉婷婷地走在前方带路,时时嫣然笑语,哄得钟怀遥与沈琼华很是乐怀。温言却是与祝归时提着心胆,聚着真气,防楚澜防夏侯,一路风光诗意不曾留意观赏,连那少女的银铃俏皮亦是半点不曾入眼入心。 夏侯昭只身上岛,虽是在海上奔波已久,今日气色精神倒是好过剑琴一遇。温言甫一上岛便与祝归时悄语,这人竟是与十年前一般无二了。祝归时忆及任嚣城所见的那汲取他人真气神魂的邪恶法子,心中震颤,想这人在那船上不知又是害了多少人,防着他的心神较之温言倒还要多些。 思锦将人带往精致小轩阁,亲自斟了香茶。 “各位公子稍候,思锦这便去请了我家主子来。” 言罢,轻轻妙妙地转身入了旁侧的屏风之后。 众人才坐定,便听思锦在山水泼墨的玉屏风后轻声细语地敬道,“大祭司、宫主,客人到了。” 第27章 第 27 章 沈琼华与钟怀遥一路上对楚澜是为恶鬼修罗之所的说辞听得多了,如今听了思锦请人的声音就在玉屏风之后,虽是看似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红瓷茶盏,余光却是紧紧凝着在屏风那处。 轻轻足音传来,思锦引着一男子自莹润玉色后而来。 群青锦衫,沉稳身姿,面上覆着半副黑玉面具,唇形润润姣好,纵是瞧不清面容,周身神采也是挡不住的英拔。他怀中横抱了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轻衫赤足,天骨秀颖,勾唇微笑间便可见这人风流蕴藉,只是他病气入体,明眼即见,却是个病美人。 病美人瞧了瞧温言等人,忽地仰首,非要闹着揽着他的那人回去小室,“你回去,这里人人好看过我,你不许瞧,回去回去。” 言辞如此,可那语音腔调,神情眸色,倒是撒娇卖俏多些。那男子许是早看惯了他这模样,只将他揽紧了些,淡淡道,“你给我老实些,贵客面前也这样没规矩?” 那人点点他的胸膛,“你这呆木头,真是半点趣味都没有,”转眼看向温言等人时,慵懒着眸子笑笑,“楚澜之主,苏尤许。这是我的大祭司,他……” “秋怀信。” 秋怀信似是怕他说些什么有的没的,稳稳接话,报了自己的名。抱着人前往主座坐了,苏尤许被他安稳地置于腿上。 这两人亲昵无间,坦坦荡荡,温言等人瞧了只觉这般搂抱在一起待客也不是什么失礼的事了。 “信书我瞧着了。东西我叫着家里的小孩子去取了,明日晨上就会回来了。” 温言四人面面相觑,这楚澜宫主这般好说话?他们此行来意、钟怀遥钟氏之后的身份俱是只字未言,怎么这苏尤许半分真假不辨,就将还魂拱手相还了? 苏尤许不管他们,只将几人打量了,定定瞧着钟怀遥道,“旁人不论,我纵是有着钟小公子的半分美貌也好呢。” 钟怀遥十分惊奇,“你认识我?” “你我初见,哪里谈得上认识,不过是略略知晓些罢了,”苏尤许笑的得意洋洋,听着钟怀遥“啊”了一声,伸着手掌晃了晃,“我拈指问卜,算出来的。” 原是早就知晓一行人中有钟家后人。温言至此方知,苏尤许何以如此不存疑地坦言将东西归还,只是钟怀遥的身份他又是从何得知,瞧他那俏皮样子,大抵只有沈琼华同钟怀遥信他的“算出来”之说。 “我等初入贵地,叨扰了。” 苏尤许瞧着祝归时,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楚澜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我高兴你们来。” 几人道了名,言说千里而来,只为着寻回钟家先辈留存于此的物事回去救人,听得苏尤许也不明就里地焦急起来,恨不能立刻教前去海底宝阁的小孩子拎着那百多年前的玉匣子归来。 几人之中,沈琼华与夏侯昭的相貌是顶顶惹眼的,可夏侯昭与毒物相伴多年,毒气入眼入心,满身暴逆,苏尤许瞧了两眼便转眼盯着沈琼华去看——这人才是赏心悦目的。 纵是苏尤许大方大义,以恶毒邪术闻名的楚澜总教这外来的几人心有戚戚,温言时时护着沈琼华,此刻见了苏尤许几许眸光,不着痕迹地将人挡在了身后。 苏尤许眼神一下子亮了亮,病容消去几分,立时便要跳下秋怀信的腿,却被楚澜祭司起身单手揽住了腰,紧紧定在身前。苏尤许白嫩双足离着地面堪堪几分,犹自伸手够着沈琼华,“沈公子、沈公子,我与你算算姻缘可好?” 秋怀信伸手堵了苏尤许的嘴,“我家宫主到了这时辰便要疯言疯语,我这便要带他回去喝药了。” 又嘱咐思锦带着楚澜贵客前去客轩休息。 沈琼华见着两人身影隐在玉屏风之后,不禁与钟怀遥道,“这、这能人异士大抵总是这般与众不同的吧?” 钟怀遥很是思虑了一阵,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祝归时哭笑不得,忍也不能忍地屈指扣了扣钟怀遥的额头。沈琼华生怕遭着狠手,急急便躲在了温言身后。 四人嬉嬉闹闹的,极是静好,惹得小姑娘思锦亦是随着笑了起来。这般倒显得一旁的夏侯昭形单影只,分外可怜了。只是他惯于如此,浑不在意,只在心底暗暗思度何时下手为好。 苏尤许是极好热闹的人,他与沈琼华很是合缘,时时要拉着他玩闹说话,传言中的诡谲邪性在此半点见不得,直教人怀疑是江湖误传了。 只是不知苏尤许生了什么样的病,精神意气损耗得极快,往往与沈琼华等人未说上两个时辰的话便昏昏欲睡了。秋怀信寡语少言,却护他护得紧,常常是处理了一半的宫务便匆匆赶来将人抱回去灌汤灌药。 苏尤许今夜难得好精神,三言两语打发了秋怀信,又亮着眸子直直盯着温言。 温言受不住,又因着多少探看得了苏尤许为人,只得将沈琼华往他那处轻轻推了推,算是默许两人腻在一处。 苏尤许自小便被苏紫陌带到了雾霞岛上,小孩子众多,却是下属奴仆,苏紫陌教他尊卑有别,不许他与那些个小孩子玩乐,幼时便只得秋怀信这一个同龄人相伴,他少有挚友,如今遇了沈琼华,当真是赤诚之心相待。 沈琼华与他并肩坐在小轩外的栏杆上,望海天明月,听潮汐之声。瞧着苏尤许仍是苍白的面容,沈琼华忍不住问道,“你是生了什么病,气血竟亏损至此?” “不是什么病。我中了毒。” “啊!你是这里的主人,又这么好,怎么有人敢这样对你!” 楚澜数年之前遭遇了一名长老的篡位之战。说是长老,也不过而立之年的年岁。那人擎着染血长刀,迎风站在宫门口,厉声列举他条条罪状——藐视宫规,魅惑祭司,祸乱楚澜,愧对先祖。 苏尤许说到此处,冷哼一声,“我与那呆木头是竹马之谊,我自小就喜欢他,可是半分都不曾说与他听,后来我们两个在一起,本就是那木头开了窍,与我两情相悦了的。”事情纵是过了数年,他提起来仍是气得厉害,“我简直要气疯了,恨不得当场砍了他,可是秋木头把人关到牢中,要审。” 沈琼华听得紧张至极,不自觉轻了声音,“他给你下的毒?” “夜半时,思锦慌慌张张地跑来,哭的满脸泪痕,说那人认了件事情——他早年出海,得了秘毒,一点一点地加在我的饭食里,倒是全使在我身上了。” 数年前的毒,到得如今也没能消净,时时刻刻将他折磨得失尽血色精神。沈琼华明知如此,仍是不甘心地问道,“这毒这样厉害,竟是解也解不得?” 苏尤许笑了笑,戳戳沈琼华的颊,“解不得也没什么。爱侣挚友,我统统有了,此生欢喜要多过历任楚澜之主。人生至此,已是颇多知足。” 他说的欢欣喜悦,沈琼华却愈是伤心。苏尤许眼心澄净,绝非身怀诡谲邪术之人,沈琼华与他一见如故,还许他来陆上玩乐,他早年行过千山万水,可以带着他吃吃喝喝,一享欢愉。如今这人精神颓颓,只怕离不得这方碧海。 苏尤许见他满腹心思藏也藏不住的尽现面上,心中暖热,急急寻了别话将此事略过了,“给你说个有意思的毒物。” 沈琼华不解,毒便是毒,都是害人害命的,哪里有意思? 苏尤许因了自身所历,宫中上下曾有段时日遍寻天下毒物极其解治之法,想着总能寻着苏尤许所中之毒,人力物力倾洒不知几何俱是一无所获,他倒是记了许多奇毒。 苏尤许神神秘秘地靠近沈琼华,小声问道,“与你们同行的那个夏侯昭,是不是坏人?” 沈琼华点点头。 “他中毒了。醉意浓。”苏尤许压着声音,“那毒诡异得很,要不断通过与男子交/合方能镇压一二,到得后期血液会愈加滚烫,直至沸腾烧灼脏腑,让人活活疼死,无所解。” 沈琼华着实一惊,“你怎的知晓的?” “思锦与他奉茶,见他眸底隐泛春意,身上杂香之中,曼陀罗之香尤为浓重,指尖凝红似火,一下子便知晓了。” 沈琼华听得怔怔愣愣的,他们猜想夏侯昭急需还魂珠,却猜不得缘由,原竟是他身中奇毒。心中恍悟,不由喃喃道,“原是中了这等奇毒。难怪他一路害了那么多人。” 忆及那配着鸳鸯荷包的男子,想他倾心之人永不能等回他,便是一阵唏嘘。 “恶人恶报。醉意浓都已是绝迹江湖的毒了,有人却也要费心费力地寻来使在他身上,他定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苏尤许静了静,忽地问道,“你以为,这世上什么毒最厉害?” 沈琼华虽是冒充过毒门弟子,对毒物却是茫茫不知,听方才苏尤许所说,夏侯昭所中之毒已是极为阴险毒狠的了,便道,“是你说的那叫什么醉意浓的吗?” “不是。” 沈琼华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不知晓了。” 苏尤许望着明月清清,一字一句道,“情。这世间,情才是最狠的毒。情毒深种,唯死可解,有人甚至至死不得解。” 沈琼华只觉这话虽是没那么雅致美妙,却很有道理。想着温言笑语晏晏时那双眸子清辉凝温的模样,笑着摇首,“解得解不得,我都不想解。” 苏尤许故作嫌弃地望着他,“哎呀呀,出息。” 两人正兴起间,思锦匆匆而来,言说住在客轩的一位贵客出了事。沈琼华一下子惶急起来,起身便向住处急奔。进了门才知,祝归时重伤,温言凝神为他渡了真气护着心脉,他却仍是唇角泛血神智昏然。 钟怀遥立在榻尾瞧着,面上神色莫辨。 祝归时是温家教出的佼佼弟子,功力上乘,鲜有对手,不知是谁能令他伤重至此?一时间惊诧焦急混于一心,惹的人心间不宁。 第28章 第 28 章 三人整夜守在榻边,半步不敢离开。临近晨晓时,祝归时迷迷糊糊着醒了一次,眸色混沌着逡巡一圈,全身无力却强自撑坐起来,一把扯着钟怀遥的领子将人拽到身前,五指用力掐握住了他的细嫩喉颈。 钟怀遥吓得哭都哭不出,竟连着反抗也不知晓了似的,任祝归时将他掐扼得面容泛红。 “祝归时!这是钟怀遥!” 沈琼华急急去掰着祝归时的手指,又怕着力道大了会牵扯他的内伤,僵持不下间,钟怀遥软软唤了一声,“祝哥哥。” 祝归时一怔,手上一松便被沈琼华瞧着了机会,将颈上红痕骇人的钟怀遥救了下来。钟怀遥怔怔的,半晌靠在沈琼华的肩上,不言不语。 祝归时定定看着钟怀遥,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嫣嫣血红却是先一步出了口。沈琼华心间一跳,顾不上钟怀遥,急急便去扶他,低首一瞧,祝归时却是又昏了过去。 温言端了药进门便见榻边殷殷浓色,几步过去,却见祝归时较之夜里更虚弱了些。 海鸟啼鸣之声渐起,思锦捧着个香木盒子敲开了客轩的门。 “我家宫主听得祝公子伤重,差我来送这千年南珠。” 思锦轻轻开了木盒,锻锦之上,是一颗莹润不凡的南珠,“此珠千年,聚天地之气,日月之灵,祝公子伤重气虚,用着它自有裨益。” 温言接了过来,温声道了谢,“多谢苏宫主慷慨。” 祝归时用了那珠子,气色果真是好上了许多。 三人安下心来,沈琼华坐在温言身旁,靠着他的肩膀昏昏欲睡,温言瞧他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实在心疼,正要抱了他许他一个安稳些的姿势,思锦却是去而复返,一副急喘模样瞬地惊醒了沈琼华与小榻上浅眠的钟怀遥。 “与你们同来的夏侯公子发了疯,嚷着要见钟小公子!” 温言与沈琼华一路追着急急跑出门的钟怀遥到了隔壁小轩,思锦留了人照看祝归时,紧随着三人去了客轩。 夏侯昭软倒在地,衣衫不整,双颊红得诡异,眸底是泛滥春意。一旁的几个清秀少年是楚澜小仆的打扮,衣襟被撕扯开来,几人正揽着领口,满面戒备地防着夏侯昭。 夏侯昭见了钟怀遥,立时便热切起来,向他伸了手,柔着音色声声唤他,“过来、过来,快过来……” 沈琼华忆及昨夜苏尤许所说,直觉这人是毒发了。醉意浓的事情他只与温言讲了,未及告知钟怀遥,此时见夏侯昭宛似勾魂厉鬼般引着钟怀遥靠近,立时便伸手拉住了他。 钟怀遥顿了顿,回首挣开了沈琼华的手,定定瞧了他半晌,忽地笑了笑。他本是翩翩少年模样,这般清亮一笑,却是教沈琼华一怔,不知是觉得何处不对劲起来。 “沈哥哥,你对我真好。我记下了。” 一字一字,皆是铭感于心的诚挚与力度。沈琼华听着,却不知为何心间渐凉,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温言在一旁瞧着,脑中千思百转,又将钟怀遥打量一番,面色忽地冷了下去,出手将沈琼华拉回了身侧。 “阿言?” 温言牢牢握着沈琼华的腕子,冷眼瞧着沈琼华走到夏侯昭身侧,缓缓蹲了身子,将那人拥进了怀里细声安慰—— “好了,没事了。那事情不可再做,做得多了,毒性便愈是压抑不住,我早与你说了的,你偏不听。” 夏侯昭一会儿嚷着“热”一会儿嚷着“疼”,紧紧缠在钟怀遥身上,凑着嫣红的唇去吻他的喉颈,手上颤颤着解他的衣衫。 楚澜之人看得脸红心跳却又茫然不解,怎么一夜的工夫,钟小公子与夏侯昭这般交好了?沈琼华心间凉意更甚,强自要自己宁愿信着钟怀遥是受了夏侯昭邪术所惑,也不愿分丝毫心力去猜先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自伊始起便可能是夏侯昭的人。 “怎么几位还有观人隐秘的癖好?” 清清灵灵的声音暗存讽意毒狠,沈琼华回神去瞧,正正入眼一片白皙胸膛。 楚澜之人最是不清楚此事的,当即便退了出去,各回各位。温言一字未言,只是眸色愈深,面色更冷,带着沈琼华出了门。不过绕过两道回廊,钟怀遥便赶了上来。 他已非之前的少年模样,身形矫健挺拔,面容更为秀丽,身上也换了合他身量的锦衫,是十足的青年模样。他的眉眼本是好看不过夏侯昭的,可这人手中拈着一株庭中花,斜斜倚在廊柱上,眸眼微动便是妖孽横生,妖异艳丽世间少有。 “你不候在夏侯昭身边?” 那人笑笑,“点了穴定住他就是了。” 沈琼华忆及苏尤许所说的缓解醉意浓之法,不禁道,“不是要与人、与人……才可压制一二吗?” “是啊。依着交/合而吸取他人功力真气压制。可这法子会要人的命,我若死了,谁来帮他夺还魂珠呢?他本未及醉意浓的最后一重,定住他忍忍苦痛便过去了。”那人仍是笑意嫣然的模样,“我们总还是要重新相识一下。我本姓为慕,慕歌青。” “你不是钟家的人?!” 慕歌青瞧着沈琼华惊愕面容,歪头笑笑,“不是。” 沈琼华心间忽地愤怒难当,又忽而闷闷抑郁,这人先前种种俱是装出来迷惑他们的,到得头来,他连钟家的人都不是。 温言却不理这名字,只冷声道,“你练过缩骨易容。” 慕歌青低首揉揉点点着手中的花,轻笑一声,“练至炉火纯青。不然又是怎的瞒过一众利眸的?” 温言冷笑一声,“无关你练得好与坏,不过是我们先入为主,纵是你疑点重重,也略过不思不想了。” “哦?”慕歌青有些意外,抬眼外头瞧着他,“我还有疑点?” “祝归时总说你吃好喝好却不长个子,这话沈琼华同样提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孩子,怎的半分高不长了?夏侯昭形势所迫,不得不随着我们,他瞧着我们总是恨意多些,对你,却是眸色笑意,俱皆暧昧不清。桩桩件件我还能列举颇多,只是如今已是多说无用。”温言冷淡着字字述来,“至此地步,是我识人不清,蠢笨至极所致。” 慕歌青笑着摇首,手中花几要被他碾碎。 “那,”沈琼华惊恐地望着他,“任嚣城你中了毒,可是在与夏侯昭演戏给我们看?” “自然是。” 夏侯昭被醉意浓折磨得日渐焦躁苦痛,日日被人压在身/下,令他恶心至极,只恨不能瞬时即到南海雾霞。“钟怀遥”年纪小,颇得三人护顾,夏侯昭原想着以他的性命相胁,总能快些赶路。那毒看着厉害,却是最不伤性命的。 “缩骨易容还能收敛真气,想来你功力匪浅。祝归时是你伤的。” “温哥哥这话说的怎么这样笃定?许是楚澜不愿意还东西而出的手呢?” 温言冷着眸子看他,像是不屑与他争辩。 沈琼华轻轻道,“若是不愿意,将人碎于龙吸水即可,何必引到岛上这样麻烦。祝公子是江湖佼佼,夏侯昭毒发愈加频繁,想来是动了在归程时动手抢夺还魂的心思,损了祝公子,届时阿言忙着对付你,我定不是夏侯昭的对手。” 慕歌青拈着花不言不动。 沈琼华忽地以及晨晓时,祝归时迷蒙醒转,拼着力要杀了“钟怀遥”,想来他是瞧着了慕歌青的破绽之处。 “祝公子定是瞧着什么了,是不是?你蓄着真气袭杀他之时,他定是不信的,他心中震惊,却总是难过的。” 慕歌青想着昨夜夏侯昭急急召了他,命他杀了温祝二人其一,他未及细想,身后却响起了祝归时的声音。形势急急,他只得出手。那人满目不信伤伤,只守不攻,犹自要问个明白。 慕歌青功力在他之上,本该是一击即杀,他却收了力,只将人掌击致昏。 温言时时与沈琼华在一处,他演着钟家后人,便总是与祝归时待在一起,那人常常戳他的额角,说他是个小孩子,戳完了总要将好吃好喝的先给他。曾有一日,慕歌青记不清是何等光景,只记得祝归时倨傲眉眼化作温柔动人,与他说,“秋梧山庄许是真的不在了,你孤身无依,不如来江南吧,我引你进温家。” 那时他心中好笑,毒门之人进温家,是要他皮骨不存么?嘴里却说,“拜入温家,那你便是我的师哥了?” 那人点点头,又去点他的额头,“你有什么嫌弃的?” 他捂着额头嘟嘟囔囔,“我几时嫌弃了?” 他确是没有嫌弃,深心处竟也有着几分欢喜。只是,他思慕着他的师父夏侯昭,无论如何,总也要为他夺了还魂。此后祝归时要如何对他,他由着他就是。 慕歌青垂眼盯着掌心残花,音色轻轻渺渺,“那个人,那个祝归时,总是惹我。” 温言心中怒火正炽,面上愈加冷凝,“他惹的,唤作钟怀遥。你是叫这个名字么?” 慕歌青听了,手上忽地一阵无力,庭中花落在脚边,枝叶残破。 静静寂寂,海浪之声依稀可听入耳中。 “我师父中了毒,他惜着命,还魂我势要握到手里。” 温言仿似未将这挑衅之语听到耳里,淡声道,“恶因恶果,苦难是他夏侯昭本就该吞的,他却非要这般违了冥冥定数。” “嗯,是了。” 慕歌青轻轻回了一声,眼里却盯着脚边的庭中花瞧个不停。 祝归时祝归时,若是早些遇见你多好。许真就得你相助,拜入江南温家,自此竹马相伴,心意相通,浑不似如今这般,隔着血仇,隔着正邪不两立。 第29章 第 29 章 慕歌青是毒门中年纪最小的,十年前不过是个八岁稚龄的孩童,旧年恩怨他不曾掺染其中,只知自家师父自火云回来,他们便开始东躲西藏,日子过得甚是清苦,到得后来,门人死伤散去,只余十三人,往昔辉煌盛势俱如东流水,逝去难返。 夏侯昭惯会依着自身惑人的皮相欲擒故纵,苦心经营数年,早前看不入眼的粗陋门派也费心去蛊/惑,终是有了起势,却教火云闻得风声,致使死伤损耗更为严重。 夏侯昭没了法子,狠着心竟去招惹了同流一门祖师的药蛊楼。楼里的大掌司凌云棋爱他爱得深切,一朝知晓他不过是利用了自己重建毒门,先前床榻之上的蜜语甜言亦是对着他人说过,心中郁火纠结,只觉自己夜夜委/身于他,实是真情错付。 药蛊楼镇楼至宝,是为祖师当年所传的一颗“醉意浓”。凌云棋将之化在青瓷梨花白里,尽数灌给了夏侯昭。 慕歌青那时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翩翩少年郎,毒门之势犹自不见起色。他记忆甚深,那日寒冬暮暮,残阳乱鸦,北风凉透,银雪覆了天地,凌云棋身着轻薄的草绿春衫提了利剑前来。 剑尖拖在地上,抵着一路霜雪,划了深深剑痕出来。 慕歌青随着暖衣狐裘的夏侯昭出门,见那人春衫在身,不由得怔了怔。夏侯昭面上不见讶色,倒是立时便浮上了微微笑意,柔声问他可要进来。 夏侯昭许是早已料到事情败露,尽管问着他可要进去暖身子,却稳稳站在门前,不进不退,未有分毫叫人进去的意味,任那人在天寒地坼里瑟瑟抖着,唇色一片青白。 凌云棋定定瞧了他片刻,忽地勾唇抿嘴笑了笑,清秀之姿竟生生添了几分妖美,“先祖至宝,毒刃寒月与醉意浓,一个给了毒门,一个给了药蛊楼。你我相识一场,我慷而慨之,将那醉意浓给了你了。” 夏侯昭嗤笑一声,正要问他几时给了他,忽地便心间慌然起来。 “世人道醉意浓无所解,怎的无所解呢?有药可解的,你去寻吧,可解药长了什么样子,蕴了什么气味,我是不与你说的。这般,你寻起来也有趣些,是不是?” 夏侯昭了悟其意,瞬地便暴怒起来。寒月冷光乍凝于手,劈开冷寒暮气便朝着凌云棋的颈子刺了过去。 凌云棋翻转手中剑,周身凌厉,隐隐仍是药蛊楼大掌司意气风发的飒飒模样。 慕歌青站在一旁,一招一招地数,数了四百一十四招,才见两人身形分开来。 凌云棋擎着剑,无悲无喜,“你瞧,你本不是我的对手,先前俱是我让着你的。” “那又如何?”夏侯昭紧紧攥握着毒刃,气得心手俱颤,“这是毒门的围界,你还想着活命离开吗?!” “我于药蛊楼是罪人,本就该身死谢罪。今日来,也未曾想着活命,不过是来做个了结罢了,”凌云棋仍是那般瞧不出喜怒地盯着夏侯昭,“浓春好景里你我初遇,我穿的便是这草绿轻衫,却不想当日相遇是你苦心谋划着利用我与药蛊楼的起始,那这遇见本就是错了。” 言罢,反转利剑,横开了喉颈。鲜血喷涌而出,淋漓着落了一地,鲜鲜艳色衬在依依莹雪之上,着实惹眼得很。 慕歌青怔怔瞧着那人倒在地上,雪水混着血色瞬时便打湿了那薄薄衣衫,再瞧不出先前的盈盈草绿。那人嘴里呢呢喃喃,发不出声音仍是费力说着什么,慕歌青上前一步,不理他师父的叠叠骂声,一字一字地去辨凌云棋所说—— “我以热血祭神灵,惟愿,此后轮回往生,再不与夏侯昭相遇,再不与这人有纠缠……” 夜色渐起,慕歌青是教同门师姐劝回屋里的。回首看得最后一眼,是凌云棋在化尸粉里只余一滩浓色的景象。 那时慕歌青忆及凌云棋妖异的笑颜,隐隐笃定,醉意浓是真的不可解。凌云棋痴心枉付,大抵是要夏侯昭身死之时,犹自念着此毒本可解却寻不得解,不甘而去。 情字害人——十五岁的少年郎经由红雪漫地早早得出的了悟。故而纵使慕歌青自觉思慕,仍是半点不曾表露——为自己、为夏侯昭,俱皆留一线。 此后夏侯昭心力交瘁,防着萧怀眠的江北势力,防着温湛的江南势力,还要令着人去寻醉意浓的解药。年年苦寻无果,毒性倒是发作得愈发频繁了。 琅嬛阁掌天下消息,却是座于江南,处在温家势力之中,又与火云来往甚密,毒门没什么胆子前往,夏侯昭日日焦躁,急火攻心之下,性子愈发残暴无度起来。 到得后来,是慕歌青易容了琅嬛阁弟子的模样混了进去。小心着细细探了又探,却是人人皆言那醉意浓不可解。毒门不敢在江南逗留过久,正打算着悄无声息地撤出去,琅嬛阁却是有了还魂珠的消息。 不及慕歌青寻得记着还魂半字半言的纸张,一队人马悄然而来,功力精湛,手中雪刃凌厉,不过半夜便将阁里人屠戮殆尽。慕歌青如今是不愿着忆及自己是如何避过一劫的,只知那夜的血像是渗进了他的骨子里。 那队人燃了火,眼见火势盛起方才离去。浓烟烈火烧得厉害,慕歌青本逃得出去,曲韵却破门而入,万般情急中,他只来得及缩骨易容了少年模样,装作虚弱的样子编了谎话,言说自己是钟氏后人,钟怀遥。 钟景云有没有后人,他无从知晓,不过是随口编造罢了。甄别身份自不会是依着“钟怀遥”三字,而是钟家独步的莲瓣兰。 慕歌青是毒家八门之中的奇才,十四之龄时已是青出于蓝,尤善蛊物。 肩头兰是他随着曲韵回得剑琴阁的途中种的一味蛊。世人总想着以色彩颜料,花汁雕纹来仿造钟家徽记,却不知蛊才是最精妙的。真气催发之下,可化作千万种模样。 万般顺利,他确是依着钟家后人的身份随在了那几人身边。 曲韵怜他疼他,总将他看作是小孩子,时时用着哄人的语气对他讲话。温言性子冷,对他亦是颇多照拂,沈琼华更是时时将他护着哄着,温言许他的好都要分出一半给他。还有、还有那个人,祝归时…… 夏侯昭得了机会总要呵斥他入戏甚深,真当自己是天真纯良的钟怀遥了。慕歌青不愿理他这话,心中不知自己是否确是想要做个纯善的钟氏后人,却是时时想着,若此行无尽头,“慕歌青”这名字永不出现,才是最好。 云敛清空净,草花映带冉冉明,海浪之声隐隐入耳。慕歌青不言不动,犹自盯着一朵残花发呆,温言与沈琼华亦是无话可说,婉婉美景中一片寂寂。 温言侧首瞧了瞧沈琼华,见他眸眼微垂,面上神色复杂难辨,却是伤心多些,不由便将人往怀里揽了揽。 不论慕歌青最初是为何出现在琅嬛阁,他日后随着曲韵回了剑琴阁,以“钟怀遥”的身份随行在侧,确是为了还魂珠而作了“眼线”一用。其中细枝末节他已不想探听知晓,只是——温言瞧了瞧沈琼华—— 这人定是十分难过的吧。 慕歌青仍是盯着那朵残花,分毫不在意温言揽着沈琼华离去。 温言走了几步,忽地回头,淡淡道,“剑琴阁并没有夏侯昭所说的逆徒。” 慕歌青俯身拾起了庭中花,笑了笑,“我师父多疑,本就不信旁人,十年前火云一别,变本加厉。”他抬眼瞧了温言一眼,“你师父时时要找着他,想着放他的血,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他自是愈加小心。我一人足矣,他本就不用再费心力去惑乱什么旁的人。” 慕歌青仍是揉揉点点着那朵花,轻道,“对曲姨来说,是好事情,是不是?” “这事情的欢喜当是掩不过她昔日关切照拂过的小孩子实是仇者夏侯昭的亲传弟子带来的痛。” 慕歌青怔了怔,定定瞧着冷淡着脸色的沈琼华,面上笑意也是退了几分,“从前只当你是温软可爱的性子,却不知说起狠话来也这般戳人心肺。” 沈琼华摇摇头,只字未言,握着温言的手,缓步走了。 慕歌青一点一点揉碎了花朵,轻言道,“恶因恶果,当真是说的不错。” 苏尤许言说取匣的小孩子今晨归来,众人前往花阁见他,檀木小桌上的精巧玉匣瞬时便入了各人的眼。 苏尤许见着慕歌青时,倒是没怎么讶异,想来在他这宫里发生的事,他早便知晓得清楚。 “海里的小孩子来告诉我,说是钟家有后人入了楚澜的界,我却没想到,钟家莲瓣兰如今竟是有人仿的出了,”苏尤许修长手指按在小巧的玉匣子上,望着沈琼华歉然道,“这玉匣子恕我不能交予各位了。信盟犹在,它须得在此处候着真正的钟家人来。” 第30章 第 30 章 沈琼华黯着眸子,只字未言。 他们从前行在路上时,因了江湖传言雾霞楚澜是邪佞之地,所以常常忧虑,楚澜之主可会依从百多年前的信盟归还还魂珠?如今苏尤许恪守信约,反倒是令人更为郁郁。 温言先前与他略略说了些温澈现下的境况,若是得不着还魂相救,只怕是撑不过今年初秋。正要不甘地问上几句,一旁的温言却将他亟亟护在了身后,一侧太阿倏然出鞘横在身前。 沈琼华心间一惊,抬眼便见慕歌青指尖凝着微蓝,出手直取苏尤许的命门。 较之温言更快出手拦截的,是苏尤许身后沉然的秋怀信。 楚澜大祭司,面覆黑玉,出手不凡。纵是与慕歌青难分伯仲,却是将苏尤许稳稳护在了身后。又因着温言同沈琼华立于楚澜之主一侧,苏尤许一时间倒是这满间风波中最为安稳的了。 百招已过,慕歌青忽地嗤笑一声,眸眼冷凝,“你护着的,是那个苏尤许,还是他手里那个玉匣子?” 秋怀信眼神一厉,出手倏地狠辣起来。 “你这般与我缠斗,不怕温言他们抢了那匣子吗?” 秋怀信冷笑一声,答也不答他的话,手上的剑倒是更快了些。 花阁外传了脚步声进来,不多会儿便是雕花木门打开的声响。绕过层叠花草,最先闻得思锦的惊呼—— “大祭司!” 秋怀信堪堪避过慕歌青的幽蓝指尖,扬声令道,“去拿苏尤许手里那匣子!” 转瞬之间,花阁里竟多了十几个妙龄少女,俱皆随着思锦向苏尤许袭去。 温言稳稳踏前,一人之力抵住十数人的攻力,将沈琼华连同苏尤许俱是护在身后。 苏尤许揽着玉匣,面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厉声问道,“秋怀信,你做什么?” “他说要抢了玉匣子里的物事治你的毒你可信?” 夏侯昭在一片争斗之中悄然出现,面上虽仍余有几分红晕,精神却好了许多。此刻他正斜斜倚住了梨木花架,面上笑的讽意十足。 苏尤许紧紧拿捏着手中的匣子,咬着银齿——若真是为了他,何须动手争抢,这匣子本就在他手上的。除非,是秋怀信在此事上瞒了他,玉匣中的物事,他要抢了另作他用。 沈琼华见他面不见人色,一副脱了力的模样,急忙去扶他,却教那人微颤着手拒绝了。毒意缠身,心神难宁之下,他反倒站得更为坚直。 夏侯昭笑笑,毒刃寒月已然在手,“倒是有个一宫之主的样子。你们两个,一个中毒甚深,一个功力平平,哪里是我的对手呢?不如乖乖将还魂给了我,大家都省了力气。” 苏尤许一手护着玉匣,一手在腰间翻转,软剑峥然横在身侧。 沈琼华功夫弱,早前又是只身游闯江湖,穷得很,后来与温言祝归时同行,更是没有要他出手的境况,到得如今,竟是一件称手的兵器都没有。 沈琼华左右看了看,急急就近搬了个花架扛在手里,见苏尤许一脸复杂地望着他,忙道,“你这架子贵得很吧,放心,收拾完他,我就给你放回去。” “哈哈哈……”虽难掩病气,此时的苏尤许仍是意气非常,“得以与此生挚友并肩一战,是我之大幸,我难道还要吝啬一个架子?” 夏侯昭断喝一声,“冥顽不灵!”随即欺身而上。 楚澜剑法华美精妙,纵是苏尤许如今无力施展十中之三,其威势仍在,加之沈琼华抡着花架在一旁助阵,夏侯昭一时之间竟真的难以接近苏尤许身侧。 花阁之中乱作一团,剑刃相争之声鸣鸣作响,名花佳草断折了一地,楚澜护卫竟无一人来此护主。 苏尤许心间渐凉,隐隐生出些不详来,神智恍了恍。 “苏宫主!” 耳边乍起沈琼华的惊呼,手中软剑勉力挥弹开迎面而来的短刃,可任着沈琼华抓着他的小臂向旁拉扯,苏尤许却是再难以避开紧随其后的寒月。 踉跄躲闪,手里的玉匣滑脱了手,叮当脆响着摔在了地上。 千钧之际,是秋怀信弃了与慕歌青的争斗,侧身凝了真气于手中长剑,投掷而来。 寒月凝着冷光与迅疾而至的剑相撞,铮铮一声斜着钉刺进一旁的雕花木屏风上,那长剑被劈作两半,掉落在玉匣子的不远处。 苏尤许微微喘着,看了看断刃,又侧头去瞧不远处的秋怀信,却见慕歌青所执利刃正正刺入那人肩头。苏尤许眉间轻皱,急急上前几步却骤然停下,关切之语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因了玉匣摔落的声响,众人皆是停了动作。 玉匣落地,匣体满是斑驳裂痕,鎏金铜扣早已摔裂开来,匣子里的物事跌了出来,却无人去争去抢。因着还魂而癫狂入心的夏侯昭亦是满面惊异。 锦绣绸缎,一根通莹的白玉簪子,再无他物。 沈琼华怔怔然地望着那白玉簪,疑惑道,“这分明是簪子,哪里是珠子的模样?” 争斗暂停,温言得了闲,不理沈琼华对那玉簪子的满腹疑惑,只将人拽到眼前瞧了又瞧,总算因着未曾见着一处伤而真正松了心神,又见他脸颊泛红,鬓发凌乱,努力平着喘/息,手上犹自紧紧拉拽着沉重的花架,心间泛疼却又难忍笑意,左右忍不住,只好侧着脸亲了亲沈琼华的额角以作掩饰。 “沈逃逃今时表现甚佳,刚猛非常。” 沈琼华小声哼哼着将花架立好,见温言浑身无伤无痛才道,“你明明是在笑我。” “没有。” “狡辩狡辩。” 温言不与他争,只笑了笑,又伸手过去理了理他的鬓角,心间却同样百思纠结,不知一早认定的还魂珠怎的变成了玉簪。 秋怀信侧首望过来,顿了一瞬,抬脚向着苏尤许走去。 苏尤许眼见那人肩头血红,纵然心中颇多疑虑,此时仍是心疼这人的伤多些,正要迎过去,却在入眼他身后一众少女而退了几步。 秋怀信倏地停了步子,定定看着他。 “尤许,过来。” 苏尤许怔怔的,这人嗓音一如旧日金石相击般动人,语意仍是缠着温柔蜜意,他却再难像从前那般赖在他身上嗔言撒娇—— 思锦是自己的贴身女官,本是听令于他这个楚澜宫主的,方才却是得秋怀信寥寥数言便领着人袭向了他。其中关联纵使不深思,他却也知晓,秋怀信瞒了他天大的事情,那么,这人先前许过的情言,又能信着几分? 苏尤许轻轻摇了摇头,俯身将那玉簪子捡在了手里——不是还魂珠,它便没人争着抢着了。 一时间满室寂然,海鸟的振翅之声仿似都可入耳。 夏侯昭冷笑一声,毒冷的眸子恨恨盯着苏尤许,忽又对着秋怀信笑了笑。 沈琼华瞧着那笑容,打了个寒颤,贴在温言耳边小声道,“完了完了,他又要发疯了。” 温言赞同地点了点头,握着太阿的手不禁紧了紧。 慕歌青许是听着了沈琼华的话,望过来瞧了几眼。 话音未曾落尽,果真听到夏侯昭阴冷着音色道,“大祭司苦寻还魂数年,一夕得知这还魂就在自家的宝阁里,想必是惊与喜交织难辨,如今又知道了还魂被这贪恋长生的苏尤许藏了起来,不知是作何感想?” “你就胡说八道吧!” 苏尤许听了沈琼华这一声断喝,惊愕地看过去,见沈琼华气得很,正瞪着夏侯昭。 这人与他相交时日这般短暂,却是满心信着他是好人。 夏侯昭冷眼看过去,“关你什么事!” 温言冷哼一声,周身寒意深重,回道,“又关你什么事?” 只有一张信凭,却没有钟家人,还魂珠本就是不关他们任何一人的事。 沈琼华点着头,“就是,又关你什么事?” 夏侯昭正说不出话来,忽听苏尤许轻淡问道,“夏侯门主是什么意思?” 夏侯昭回身看定苏尤许,“难道不是苏宫主深知还魂妙义,不愿归还,暗自做了掉包的勾当么?” 沈琼华气得瞪圆了眼睛,却见苏尤许轻轻摇首,“我问的不是这个,”顿了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又开了口,“你说怀信寻了还魂数年,似乎,你与我楚澜祭司是旧识?” “数年前匆匆一面之缘,他还是个不曾覆面的美少年,如今倒是飒飒青年模样了,”夏侯昭寻了把椅子,懒懒坐上去,眼里满满恶意,“如今他黑玉覆面,我本识不得他,只觉得这声色听着有几分熟悉,直至我探清你所中之毒。” “无色无香之毒,名为‘花开’,损人精神意气,直至让人沉沉睡去,再醒不来。这毒没什么意思,只有到得后期会使中毒者散出些花香这一点妙处,我也只依着方子配过一味。这毒,教当年那美少年买了去了,言说要为心中爱慕之人报仇。” 苏尤许静静听完,有些无措,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半晌也只低低喃了两个字,“是么……” 轻音落下,室内皆无一人言语半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看文的小天使,电脑君发脾气坏掉啦,几经折腾才弄好,所以回来晚了,抱歉啊然后,今天双更,好咩~~ 第31章 第 31 章 沈琼华最先反应,愤愤盯着秋怀信,“原来是你。” 苏尤许曾说是楚澜欲想篡夺宫主之位的长老下了毒给他,如今看来,却是秋怀信寻了“花开”,一点点添在苏尤许的饭食里,转眼又摆出柔情蜜意的样子哄他吃下去。 沈琼华一念及此,一时身心俱冷,一时怒火燃炽,到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你真是、真是禽兽!” 慕歌青冷冷接道,“禽兽不如。” 沈琼华气慕歌青欺瞒,又恨他伤了祝归时,总不愿多瞧他一眼,如今听了他这话,倒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还是你这个好,比我的狠。” 苏尤许白着唇色,脑中纷纷杂杂,是秋怀信轻淡笑容,溺宠眸眼,耳边是秋怀信许他的字字句句。 “是你么,怀信,是你么?夏侯昭是坏人,我不信他的,我不信……” 夏侯昭闻言,半勾着唇角,扯了个冷笑出来。 温言纵是性子温淡,到此时也是不忍再看——夏侯昭蛊/惑起人来,当真是什么谎话都说得出来,可离了这事情,他却是不屑编什么话的。 苏尤许等了半晌,见秋怀信只默然瞧着他,黑玉后的眸眼冷冷淡淡,一颗心倏然便沉了下去,绵绵疼痛细密地爬满全身,疼得他几要断了呼吸。 秋怀信轻着步子过去,将苏尤许揽在怀里拍了拍,又吩咐思锦道,“去把宫主的药端来。” 苏尤许像是没了心魂,任秋怀信揽着他,不吵不闹的,好似方才夏侯昭从未说过一言一字。 思锦恭谨地退了下去,不多时便端了檀木托盘来,上头稳稳放着一盅玉盏。秋怀信轻手将那玉盏送到了苏尤许唇边。 沈琼华上前一步,伸手挡了那药,“你给他喝什么?” 秋怀信看也不看沈琼华,手上仍是极稳地托着那玉盏,柔声细语哄着苏尤许,“乖,把药喝了,补气提神。不然待会儿你哪有力气随我去禁地?” 苏尤许惊醒一般看向秋怀信,“你说什么?” “把药喝了,我们要去禁地。” 苏尤许倏地起身打翻了玉盏,黑色药汁洒了满地。 “禁地不可擅入,你要违了宫规?” “去再拿一碗来,”吩咐完思锦,秋怀信转头,又是温柔的音色,“楚澜宫已被翻了个干净,并未见着还魂。若有一处地方能让你安心藏什么东西,必是楚澜禁地。不可擅入,却不是入不得,是不是?” 苏尤许急火攻心,嘴里隐约已有鲜血甜腥的味道,“思锦,你将几位贵客带到水榭去,我与祭司有事相商。” 思锦恭谨地候在一旁,却是动也不动,只瞧着秋怀信。 “呵。” 秋怀信仿似未曾听见苏尤许那声带了自嘲的轻笑,只对思锦微抬了抬手。思锦立时便领着妙龄少女,引着温言等人前去水榭。 沈琼华很是放心不下苏尤许,踌躇良久,到得最后,是苏尤许亲自执着他的手送到了门外。 苏尤许苍白细指犹放在合着的门扇上,不曾回头,轻声问了句,“你真觉着是我换了还魂?” “楚澜宝阁只有一宫之主明晓其中每一个珍宝并且可任意调用,祭司是没这个权利的。我不知你是不是换了,如今便只有去往禁地瞧一瞧,对么?” 苏尤许转身瞬也不瞬地盯着秋怀信的眼睛瞧了半晌,忽然道,“楚澜上下都是你的人了,是不是?” “思锦都随了我,你说呢?” 苏尤许脊背坚直地立在花阁门边处,心里幽幽荡荡无从着落。沈琼华珍惜他这个朋友,却总是要离了雾霞岛的,到得头来,这岛上这宫中,他便是孤身一人了,他倾尽了心力思慕的此生至爱,心中没有他苏尤许。 秋怀信将他揽进怀里,柔着声色哄他,“我再不去抗争楚澜旧规,你生我便随着你生,你若死,我随着你死就是了。我只要还魂许我师父归来。” “果然是他。” 苏尤许闭了闭眼,隐去了眸底泪意。 他与秋怀信十四岁时偷了苏紫陌的酒喝,喝的微微醺然时,秋怀信与他说自己心中有了爱慕珍视之人。苏尤许自小便喜欢他,听了那话,心底黯然,面上却是明朗笑意,言语间也是至诚祝福。此后却是留了心观察。 秋怀信很听他师父秋掠先的话,时时伴在秋掠先身边,温柔体贴,笑意满满。那时他很少出岛,到得后来秋掠先随苏紫陌身死,他却是时不时便要出海登陆。苏尤许心中隐隐猜想了几分,却不愿深思。后来秋怀信与他在一起,那甜蜜日子他珍惜得很,便更不愿去想昔年往事,却不想,他爱慕着的秋怀信,真是、真是长情的人。 秋怀信拥紧了怀里的苏尤许,轻声道,“你交出还魂救了他回来,我便永远伴着你,好不好?” 苏尤许无神无魂似的任秋怀信拥着,心底却有个声音大声嘲笑,什么永远,统统是骗他的。 “秋掠先的心思不在守护,他会毁了楚澜宫。楚澜在江湖里的恶名,是他贪心不足,邪佞不化造就的,你要他回这世间继续兴风作浪,搅得红尘不宁,是要我师父枉死吗?” 秋怀信松了手,退开几步瞧着苏尤许,“我是定要救了他回来的。你许他回来,我与你一起护着这海,护着楚澜。” 苏尤许微垂了眸子,唇角勾了冷漠的细微弧度——先前不觉,如今略一思索,倒是明了几分秋怀信心中所想—— “你下毒给我,招揽楚澜人,又迟迟不愿出海寻找下一任宫主与祭司,不是存了覆灭雾霞楚澜的心思么?” “彼时气怒,我确是起了这样的心。楚澜容不得他,我便要这海上华宫为他陪葬,”秋怀信瞧着苏尤许惨白面容,低声叹了叹,“可我如今说了,只要你交出还魂珠救了他,我再不抗争旧规,随你生随你死,同你一起护着楚澜。” 这人对秋掠先经年不忘,为他奔波数年去寻还魂珠,为他违了初入楚澜时刻入心扉的宫规,为他演着深情只为苏尤许的戏码,那人一朝醒转,只怕他秋怀信的心思早便在楚澜上,遑论护着这海、护着楚澜。 “我若不应,你此刻便要毁了楚澜,是不是?” 秋怀信叹了叹气,“你总是懂我知我。” “我说我未曾动过钟家的匣子,你不信,是不是?” 秋怀信不言不语地瞧着他,眼里分明是不信。 苏尤许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秋怀信轻轻笑起来,凑近过去亲了亲苏尤许的唇角。 苏尤许抬着袖口擦了擦唇,不理秋怀信暗沉下去的眸色,径自转身,开门的手却是顿在门扉上,迟迟不见动作。 秋怀信瞧着,不催不促,只淡定等着,却见苏尤许的额头慢慢抵上门扇,似是失了全身力气。 “怀信,”苏尤许唤了一声,是恨是悲,是苦是痛,糅杂在一把声色里,教人难辨,“你我自幼相伴,此后又朝夕相对,我对你倾心相待,向来坦诚,你为何这般待我!” “尤许千般好万般好,可却是他在你先,入了我的心,”秋怀信顿了顿,伸手扶住眼前人的肩头,“你哭了么?” 苏尤许就这秋怀信手上的力气回头,脸上一片冰凉水意宛若成了利刃的冰刺进秋怀信的眼,苏尤许却凝肃着眸眼回他道,“我没哭。我早过了哭啼的年纪了。” “尤许……” 苏尤许轻声断了他的话音,“你别再这般唤我。” 秋怀信心中一痛,面色也白了下去。 苏尤许转身开了门,一步步稳稳踏了出去,却听身后的秋怀信道,“花开的解药我着人送去你房里了。待还魂入手,我将此身过半功力渡与你,助你化解残毒。” 苏尤许恍若未闻,停也未停地走了。绕了两处回廊,苏尤许探手摸了摸脸颊,粘了一手温凉,怔怔盯了许久,“我还道没哭,这……苏尤许,你可真是不争气……” 秋怀信那句“可却是他在你先,入了我的心”犹在耳畔,苏尤许收紧手掌,瞬出的殷红和着冷泪染了他满手。 是了,是了。 楚澜有规,当任祭司须在占卜吉日后出海登陆,寻找下一任宫主与祭司,带回雾霞岛与当任宫主分而教养,三个月后,祭司赐名,这两个孩子才可日夜相对,得楚澜长老授课。此后便是同生同死——宫主祭司自此为一体,一人身死,另一人当诸事抛尽,追随而去。 秋掠先是明霞一般耀眼的人物,英气肆意,他寻得秋怀信与苏尤许时,不过是二十有四的年纪,正正意气得很。 百日光阴,得这样一人体贴日常,授功传诀,十三岁的少年秋怀信动了心倒是正常了。 楚澜立身碧海,使命在于守护。秋掠先是不愿这般默默无名的,他要这江湖千秋万代都记着楚澜的名,记着“秋掠先”这三字。贪心不足,邪佞入心,秋掠先大肆杀伐,江湖上果真闻得远海雾霞之名,却是将楚澜视作恶鬼修罗之所了。苏紫陌因着拦阻他而重伤在身,眼见秋掠先愈加放肆,最后索性破釜沉舟,自断经脉而死。 宫规有定,同生同死。 秋掠先不愿,到得后来是被楚澜长老合力围剿而死。楚澜在这江湖里再次销声匿迹,这片海亦是回归静然,楚澜仍是为了护卫这片海而血洒碧顷,可从前的恶名却是再不能除去。 苏紫陌不通情爱,那时却隐隐觉出些不对来,死前殷殷嘱咐苏尤许说“凡事防着秋怀信些,万不可付了真心给他。” 苏尤许耳边满是苏紫陌的殷殷告诫,直要将他的一颗心听的碎了。他捂着心口走了两步,忽地软了腿脚,竟是直直跪了下去,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口里艳艳血红落了一地。 “师父,是弟子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达成~~ 第32章 第 32 章 温言与沈琼华由着思锦引路,将两人带至禁地门前,却见夏侯昭和慕歌青早便到了,一旁是除了黑玉面具的秋怀信。 眉目如画,雅人公子。 沈琼华是信了这人曾是美少年的说辞,却又愤愤想着,长了好皮相,心却是冷的。 温言瞧着沈琼华一时怒横着眉一时瞪圆了眼,显是极为气愤。他感念自家沈逃逃心善,又觉着这人可爱得紧,不由便捏了捏这人一侧脸颊,却被沈琼华乱着手脚拍开了,“你别碍着我。” “我碍着你什么了,嗯?” “瞪、人!” 秋怀信望来一眼,沈琼华立时瞪了回去。 温言单手覆上沈琼华的眼,另一手揽着他的背,无奈道,“让它们歇歇。” 沈琼华拉下温言的手,正要锲而不舍的再瞪,众人一直候着的苏尤许便自远处来了。 无人侍在左右,只身前来。 楚澜之主换了品红轻衫,青丝覆背,仍是赤着足。衣衫的红映不得半点到他苍白面上,唇上也没什么血色,整个人是一副极为倦怠的模样,可他眼里漆光烁烁,将他衬得好似是这青天碧海间的一团火,直要将这天地烧灼殆尽。 沈琼华看的心酸,不由得上前几步,离得那人近些。 苏尤许看着沈琼华,半晌勾着唇角,温柔地笑笑。 短短光景,这人便负了满身满心的沧桑,再不复昨日那般灵灵爱娇。 沈琼华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倒是苏尤许自袖子里拿了把匕首出来,对沈琼华笑道,“你我相交时日短暂,却胜于多年故友亲侣。今日楚澜大劫,我落魄至此,无甚相赠,这匕首出自楚澜宝阁,名百辟扬文,锋利得很,送与我此生至交。” 沈琼华看着掌心的匕首,紧紧握了下,极为妥帖地将它收在怀里,又解了自己的平安扣递了过去,“这平安扣是曲姨所赠,许我平安顺遂,我将它送了给你,望你平平安安。” 苏尤许盯着那平安扣,却是微微退了一步,不曾去接,“我福气浅薄,留不住这样的祥瑞之物,恐会折损了它。” 沈琼华却是不由分说地将那莹绿扣在了苏尤许的衣衫上,笑了笑,“好看。许你平安顺遂。” 温言立在沈琼华身侧,见那平安扣配在一片品红中,淡声道,“我与沈琼华知你为人,不信着是你私自取了还魂,本不应擅入楚澜禁地,可夏侯昭执念如此,又因着沈琼华挂心你,故而我们思虑后还是来了,望你谅解。” 苏尤许看了这两人半晌,笑了笑,“这禁地,如今已是没什么入不得的了。二位待我至诚,尤许记着了。” 秋怀信远远瞧着苏尤许,疼痛入心,连着体内的真气肆意翻腾,面色竟是与苏尤许一样苍白了。他深心处的那人分明是秋掠先,怎么如今为着苏尤许心疼到这般地步? 秋怀信闭了闭眼。执念入骨,只能是秋掠先复还人间方可得解。他先前与苏尤许说的字字句句亦皆是肺腑之言——秋掠先魂兮归来,他便伴着他同生同死,一刻不分离,苏尤许恨极了他,他便倾尽所有哄着他。 夏侯昭眼见秋怀信眸子里隐隐带着悔意,又见苏尤许与温言沈琼华腻在一处,分毫未有前来的意味,心间焦虑,不由冷声催道,“苏宫主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苏尤许看也未看过去,只对沈琼华笑了笑,“走了。” 正要转身前去禁地门前,腕间忽地教人扣住了。苏尤许满眼疑惑地回首,却是温言。 “失礼了。” 苏尤许心腹间瞬时起了一片暖烫,竟是温言渡了真气过来,护住了他的心脉。 “凡事小心。” 苏尤许怔怔瞧着神色淡淡的温言,见他将沈琼华紧紧护在怀中,瞬时便了悟了温言所想——这人是不愿自己的心上人忧心过重。 沈琼华在一旁微笑道,“这是你的地界,别教外人欺负了。” 苏尤许点点头,勾着不见血色的唇笑,“好。” 禁地大门设了一处凹槽,苏尤许与秋怀信各自执了半面玉璧,轻手放进去合作一面,先是秋怀信转了几转那青玉,而后是苏尤许依着古怪手法反向转了转。 龙石大开,两侧壁上明火灼灼,照着延伸向下的石阶。 苏尤许一人当先,秋怀信本是在他之后,走了几步便不着痕迹地行到了那人身侧。温言与沈琼华行在一处,其后是执剑在手的慕歌青,最后才是夏侯昭。 沈琼华欺在温言身侧,小声问他,“夏侯昭不是念着还魂念得疯了么,怎的如今行在最后,他不怕还魂珠被我们抢了?” “怕死。大抵是顾忌楚澜机关,防着先行进去会中了些什么招数。” 沈琼华目瞪口呆,“这人真是……” 温言却不愿再提夏侯昭,摸索着与沈琼华十指相扣,轻道,“别怕。” 沈琼华用了些力气回握,嘻嘻笑着,“有你在呢,我本就什么都不怕。” 温言面上笑意明朗,将重重忧心俱皆压在深心处——夏侯昭出身毒门,纵是功力不济,使毒的手段却是千变万化,一路行来未曾对他们使什么毒手,是要借了他们的力,又顾忌着自家师父,他与祝归时许夏侯昭同行寻着还魂,时时还要顾着他的命,是顾忌着曲姨,两相制衡,至此仍是平安无事。可夏侯昭日渐癫狂,不知这平和假象还能持续多久。 几人不知行了多久才到了一高大门前。 苏尤许上前几步,摸过门上繁复花纹,机括声响渐次响起,纹路繁繁杂杂的重新纠结,竟是化出了一方画——云雾缭绕,高阁华宫,好看得很。 楼阁两旁空了凹陷出来,沈琼华好奇瞧着苏尤许同秋怀信取了自己的玉印放了上去,恰如守门辟邪的神物。 高门开启,楚澜禁地映入众人眼帘。 真正是明珠满室,金碧辉煌。 中间修了圆池,里头碧水清清,却是愈看愈觉深邃,望不到尽头。前侧是历代宫主与祭司的灵牌,依着年代肃穆整整地立在檀木架上,两边仙鹿形制的长明灯,此刻正燃着暖暖明火,将禁地耀作光亮神殿。 不见人间烟火气的禁地中,竟有一名着了淡青薄衫的女子,正清着牌位前的桌案,听得开门声响,讶异着回首望来。 “宫主?” 苏尤许见了她,只言未语,却是上前几步,深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抵着阴凉青砖。 “姚姑姑,原真是我错了。” 众人见状俱是一惊,姚碧更是急急上前要去扶他,“这是怎么了?” 苏尤许仍是跪着,轻言淡语的将事情说了。 姚碧看着除了黑玉面具的秋怀信,又瞧了瞧其后的四人,哀哀叹了一声,“大祭司是与尤许一起长起来的,这孩子的性情品格,你不清楚么?” “姚姑姑,我……” 夏侯昭心间狂跳,直觉还魂近在咫尺,此时更是按捺不住,再听不得他们说些旁的,立时断了秋怀信的话,“死生大事前,没什么可靠的。你可是要包庇苏尤许?是不是藏了,寻上一寻便知晓了。” 姚碧美目一厉,冷冷瞧着夏侯昭,“我说的是楚澜的自家事,教训的是自家孩子,你这外人来狂言什么!” “你这般,倒是令人愈发信着是苏尤许将还魂藏在此处了,不交出来,是等着我来翻了这座殿么。” “楚澜圣地,容不得你放肆!”言罢,姚碧侧首瞧着苏尤许,冷声道,“这等恶人你也敢带进来,跪到你师父跟前去!” 苏尤许静静起了身,走去林立灵牌前的一处矮桌,重重跪了下去。 秋掠先是楚澜大逆罪人,死后未曾设牌位,尸身亦是放逐远海,宫主祭司自为一体,苏紫陌受了他连累,死后入不得牌林,灵位只在其下的一处矮桌上安放了。 秋怀信定定看了苏尤许半晌,回眼看着姚碧道,“姚姑姑是情深入骨的人,在这不见人气的禁地守了紫陌师父这般久,我原以为,您该是明了我所求所为。” 姚碧摇摇头,“你思慕秋掠先,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何必牵扯了尤许进来,你这情深,我是瞧不懂的,”顿了顿,又道,“这殿里一眼望遍,你可见着还魂珠的丝缕踪迹了?” 秋怀信默然地看了看那汪碧池,轻道,“托于辰灵了么?” 姚碧一眼便瞧出秋怀信所想,心间震怒,不及发作便教汹涌而来的悲戚淹没了,她用力缓着不稳的气息,轻道,“执念深深,怀信,你是疯魔了。” 姚碧回首去看苏尤许,却见他稳稳跪着,垂首低眼,青丝发尾委在青砖石上,似是声不入耳,情不入心,瞬时便红了眼眶。 她在这禁地陪着苏紫陌,多年来已是恬淡寡欲,心境静和,此时竟忽地生了滔天的恨意出来——恨早殁的秋掠先,恨眼前的秋怀信,更恨着自己,恨自己没能顾好了尤许,有负于苏紫陌所嘱所托。 姚碧被这深切如利刃的恨意剜剐得摇摇欲倒,见秋怀信上前来扶,退了几步避开,冷声笑了笑,“那你便唤了辰灵上来吧。” 第33章 第 33 章 沈琼华在一旁听着,却不知这殿中连一颗珠子都藏不住,又要如何藏住一个人,若是匿在那池子里,也未免太过天方夜谭了,什么人可以活在水里? 左右想不通透,沈琼华半侧了身子瞧着苏尤许,见他仍是分毫未动地跪着,想着过去把人扶起来,却因为那位看起来与苏尤许颇为亲近的“姚姑姑”而不敢妄言。 沈琼华正暗暗心焦纠结,却见秋怀信走到那池边,俯身探手,在水面下的池壁上摸索了几下。水面立时震动着漾出几圈水波,很快便平静如初了。 “姚姑姑,不论如何,我总是要看上一看的。待事情了结,怀信随您处置。” 姚碧冷淡道,“此身已不在长老阁,我处置不得你。” 秋怀信静了片刻,正要回话,那水面下却有一团青影迅疾地升了上来。 沈琼华惊奇之下向前凑了凑,想着看得仔细些,温言却一眼便瞧出那青影极是肖似先前他与祝归时在龙吸水处所见,忙握着沈琼华的腕子退了半步。 水面骤开,一人身姿乍现。想来就是秋怀信口中所说的辰灵。 沈琼华略略看了看,竟是个乌发白肤,面容娇嫩可爱的少年郎。辰灵时时都是一副无辜的神情,眼里水光润润的,看起来好欺负得很,沈琼华直怕秋怀信会吓这小孩子,早便将先前的疑猜抛到脑后。 可那小孩子此刻见了秋怀信,竟是开怀笑了起来,眼里晶晶亮亮地落着华光,显是一副极为开心的模样。 “竟是鲛族。” 沈琼华听得温言一声慨叹,不明所以,“什么鲛族?” 温言引着他去瞧那池子里,碧碧海水里浸着的,竟是一条青青鱼尾。 沈琼华竭力忍着,仍是不能自控地低低“哇”了一声。 “鲛族居于深海,人身鱼尾,颇具灵智,可在海面上逐浪而行,数目多起来可以吞吐蜃气,”温言顿了顿,复才淡声道,“善吟歌引人入幻境。” 沈琼华瞧着那鲛尾,总算明白苏尤许口中的“海里的小孩子”是何意义。他那时猜想着说的大抵是极善水的楚澜少年少女,却不料竟是这等令人惊奇的古老族群。忽又忆起他与苏尤许初见时,他便认出了“钟小公子”,彼时他言说自己是算出来的,如今看来,倒是这鲛族为他探得的消息。 慕歌青听得温言所说,又盯着那鲛尾瞧了又瞧,不知忆起了什么,眼眶竟红了几分。 夏侯昭亦是惊了惊,很快便万事不理,只细细探看辰灵周身。 辰灵理也不理殿里的几个生人,只欢欣地瞧着秋怀信,不一会儿,又极为疑惑地找起什么人来,看到矮桌前的苏尤许,先是一喜,又因瞧着他是跪着的而焦急起来。 鲛人不语人言,口中吐露的是清灵单音。辰灵便一声声地唤着苏尤许,见他不曾回头理睬自己,立时便委屈起来,眼底聚着泪意,直要哭出来。 秋怀信亦是瞧着苏尤许,眼底情思难辨,狠狠咬了咬牙,回身扶着辰灵的肩头,轻声细语地哄了哄他,又问道,“宫主可要你管着什么东西?” 辰灵点点头,复又去盯着苏尤许的背影瞧。 “乖孩子,拿来给我。” 辰灵看了看秋怀信,又瞧瞧苏尤许,使劲儿摇首。 “去吧。” 却是苏尤许清清淡淡地说了声。 辰灵眸子一亮,即时反身入水,青青鲛尾倏然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殿里静了下去,七人聚在此处,却未教这处多上半分人气。 沈琼华向着姚碧小声道,“前辈,不如、不如教苏宫主起来吧?” 姚碧深深看了沈琼华一眼,叹了一声,“沈公子有心了。事情发展至此,尤许是其中的可怜人,他心思重,教他跪在那处,与他师父说说桩桩件件,才能教他好受些。” 沈琼华“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姚碧瞧着苏尤许,目间哀切悲悯藏了又藏仍是泄了几分出来。 那日禁地神殿开启,宫中长老随着他与秋怀信前来祭拜先祖,事毕他只身留了下来,苏尤许视她为至亲,每每相见,总要事无巨细地说上半天。彼时未曾相谈,他却是期期艾艾地展了一封宫主令给她看。 苏尤许亲笔写就,字字敲打在她的心上——苏尤许要废了“同生同死”的宫规。 那孩子跪在她身前,语意切切,“姚姑姑,我是活不得长久的,可我不想着怀信与我同赴黄泉,他这年纪,正该是意气风发的,是不是?” 彼时姚碧说不出一个字,只摇了摇头。 苏尤许说了颇多,见她仍是不赞同的样子,狠着心道,“宫令已然写就,待下次祭拜先祖时我便拿来宣了。姚姑姑不愿替我管着,尤许只得交与辰灵了。” 姚碧思虑几重,问他,“宫中先祖传下来的规矩,自是有道理的。你这般作为,若真到了你身死之时,秋怀信做了与他师父一样的事情,你要如何?” “怀信不是那样的人。” “你信着他一心为你是不是?” 苏尤许眼里花光夺人眼眸,坚定地点了头,“是。” “若你是错了呢?” “怎么会错呢?”苏尤许讶异地瞧着姚碧,“不会弄错的,姚姑姑。” “他一心为你,难道会独活么?” 苏尤许笑了笑,“我好好哄着他听了话就是了。” 言罢,起身唤来了辰灵,不知又往那玉匣子里放了什么,才仔细锁好,郑重地交给了辰灵。 不成想,一语成谶。 苏尤许再次跪在她身前,却是语意疲惫地说“原真是我错了”,他心里的疼几深几重,她想也不敢想。 几人心思各异,辰灵却已去而复返,隔着清清碧水,隐约可见手上托着个玉匣。 最先上前的是夏侯昭。 辰灵才出水面,夏侯昭便出手去夺那匣子。他先前瞧他虽是古老鲛族,却实在软糯,好欺得很,势在必得之时,臂上狠狠一痛,随即颈侧也传来痛感,却是辰灵探身出来发着狠咬住了他。 夏侯昭痛极,颤着手去拿寒月,辰灵却已松了口回了碧池。 这一幕发生在须臾之间,众人回神之际,血红已洒了夏侯昭半身,慕歌青皱着眉瞧着他捂着颈侧退开几步离得那池子远了些,略一犹虑,仍是上前去查看他那伤处了。 沈琼华此时方瞧清了辰灵的模样,不由得惊呼一声——青麟覆了满身满脸,眸子绿莹莹的甚是骇人,嘴里隐隐可见锋利獠牙——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可爱样子? 楚澜之外的四人俱是心惊,苏尤许却起了身,顿着步子缓了几分膝上的疼,才走去了池边。 苏尤许轻轻抚着辰灵的乌发,低低柔柔的与他说话,小孩子听着他的话,渐渐静了下来,不多时青麟尽退,又是先前那副可爱模样了。他似是更喜爱苏尤许多些,仰着头笑得很是欣然,认认真真听苏尤许讲话,鲛尾探出来轻轻拍着水面,俏皮得很。 “好孩子,把那匣子给秋怀信吧。” 辰灵听了苏尤许的话,十分不解,抱着匣子歪头瞧他。 苏尤许俯身亲亲他湿漉漉的发顶,“乖。这匣子如今一文不值,不值得辰灵这般护着了。” 辰灵点点头,单手托着匣子递向了秋怀信。 秋怀信心里忽地慌然起来,直觉不愿去接那玉匣,甚至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辰灵见他这般却有些不耐起来,探了探身,将手里的匣子又递近了几分。见他终于接了匣子,立即喜笑颜开地凑到苏尤许身前,一脸期待。 苏尤许笑笑,轻声赞了他几句,辰灵便更加高兴起来。苏尤许低声叫了沈琼华与温言来池边,将两人指给辰灵看,“这是我的朋友,小灵看清楚了,记在心里,日后这两位有事相托与你的话,要尽力相助。” 小孩子乖乖点着头应下了。 沈琼华笑得很是开心,直直盯着辰灵的鲛尾瞧个不停,许是觉得他喜欢,辰灵趴在池边,扬着尾巴凑到沈琼华眼前,似是许他摸一摸。 沈琼华被溅起的水花覆了满脸,却擦也不擦,只欢欣着伸手触了触那青色鲛尾。温言在一旁颇为无奈,扯着袖口去擦他的脸。 苏尤许笑着看这一幕,轻声与沈琼华说着话。 秋怀信捧着匣子,心中不安惶惶,开着鎏金扣的手竟是微微抖着。夏侯昭止了慕歌青包扎颈侧伤口的动作,撑着身体直直看向秋怀信的手上。 匣子打开,待瞧见里头的事物,秋怀信手上忽地一阵无力,连小小的玉匣都要托不住。 两张薄娟,一双玲珑佩。 秋怀信识得楚澜的宫用薄绢,心若擂鼓地打开,只瞧了几眼,手上便真的失了力气,没能托住那匣子。玉匣滚落在地上,玲珑配和着另一张绢掉落出来,展在眼前。 那佩是他有一日送了给苏尤许的。“生生世世,双双对对。”言犹在耳,如今却是物是情非。 垂眸瞧了瞧另一张薄绢,苏尤许的清隽墨迹甫一入眼,秋怀信立时心间大痛,真气逆流烧灼肺腑,直逼得他吐了鲜血出来—— “我心自与君心同。” 作者有话要说: 要疯了,好想快点儿结束这文,然后专心写个渣攻啊【望天】 第34章 第 34 章 楚澜宫主与祭司司掌不同,自幼涉猎自然不同,秋怀信只隐约知道钟景云曾来过楚澜,直至温言一行人来了此处方知钟景云当年留了东西。 温言等人说得很是含糊,却也说了是要拿着此物回去救人,林林总总汇在一处,秋怀信便直觉钟景云是将还魂珠留在了楚澜。他司掌楚澜机关,每处皆是细细查了,却没半分还魂的影踪。 如今他开了这最后一处的匣子,见着的却是苏尤许捧过来的一颗心,他被这颗心的烈烈爱意灼烫,周身内外皆是刺痛,恨不能立时破开胸膛,割了自己的一颗心赔给苏尤许。 温言与沈琼华听得声响,一同回首看了过来。苏尤许却是轻手抚了抚辰灵的脸颊,柔声哄着让他回去了。 苏尤许转过身来,瞧着地上的薄绢,面上无悲无喜地缓步过去,看了那浸染了深情浓意的墨字半晌,一脚踏了上去,“笑话。” 秋怀信头疼得厉害,动上一动都觉费力,此刻便只能怔怔瞧着苏尤许踩着那薄绢,轻言细声的与姚碧说着什么。 姚碧起先静静听着,时时对他笑笑,似是答应了他什么,到得后来,眼里竟流露了几分哀哀惊恐,慌慌地扯着他的袖子,“尤许,你是动了什么心思?!” 苏尤许闻言,轻轻笑了起来,依稀存着几分先前撒娇卖俏时的模样,“姚姑姑,我再不敢教师父失望啦。” 秋怀信心头一跳,直觉这人是下了什么决心。 姚碧流着泪去握他的手,迭声与他说总有别的法子,然而苏尤许似是坚定了心智,只笑着拍了拍姚碧的手,转身便去了沈琼华身边。 “这簪子你拿着,”苏尤许自怀中拿了先前的白玉簪子给他,“我不清楚钟家人为何说还魂是留在楚澜了,为今之计,只有你们亲上秋梧山庄寻问个究竟,这簪子倒是个好信物。” “可秋梧山庄已经消失百年,没人寻得。” “怎么会,”苏尤许微垂了眸子,淡声道,“楚澜密册记载,钟景云是鬼神之才,难道连一座山庄都保不住么?去景山上瞧瞧吧,五行八卦、术数机关都在那山上试试。” 沈琼华握着簪子,总觉得心中不安,“苏宫主,你不是说,钟家的东西应该留在此处等着真正的钟家人来领么?怎么给了我们?” 苏尤许笑笑,“这东西总归要还了钟家的,是他们来取还是有人去送,不是一样么?百年已过,楚澜再不能让它沉在深海里了。” 沈琼华看了看温言,随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见苏尤许向着牌林走去,忽地叫住了他,“尤许。” 苏尤许回首望他,唇边噙着笑,“怎么?” “我、我现在有了家,可以招待你了的。你上陆来找我,好么?江南江北,我带你俱皆逛上一逛,看上一看。” 苏尤许瞧了他半晌,又看了看将他紧紧护在怀中的温言,却是说了另外的话,“两心澄澈,茫茫中得以相知相许,是幸事。” 他从前与沈琼华说,情毒至死方解,可他如今却是此身未死,情爱已终。 温言温声道,“江北火云,诚候苏宫主。” 苏尤许回了身,一步步走到牌林边,淡淡回道,“随缘吧。” 不知他触手了何处的机关,机括声隆隆传响,檀木架子缓缓分开,一座圆台慢慢显露出来。黑玉台子上放置了一座冰玉棺,里头依稀可见一人身形。 苏尤许缓步踏上去,稳稳站在那玉棺边上,不理众人惊诧,只定定瞧着秋怀信,“你说若有一处可与我放心藏了什么东西,定是楚澜禁地。你又何尝不是?你我自小便在一处,总是知晓对方多些。” 秋怀信面色惨白,肩头伤处裂开,染红了半面石青轻衫,衬着唇上殷红,实是一副虚弱入心的样子。 苏尤许眸色渐冷,音色亦是浸了寒意,“楚澜容不得秋掠先这大罪之人,你却偏要将他置于禁地,与楚澜历代宫主祭司同享祭拜,情深至此,可真教人动容。” 姚碧怔怔瞧着那玉棺,恨目欲裂地看向秋怀信,“你竟做得出这样的混账事!” 秋怀信不及理着姚碧的怒意,只定定瞧着苏尤许,忽听那人凛然道,“你竟能为他做至如此地步么,可我再不能教这人复还人间,毁了楚澜,毁了这海。” 言罢,手上用力,竟是开了棺。 秋怀信心间幽幽荡荡,恨火怒意竟是未曾在心中提起半分,只怔怔瞧着苏尤许衣角翻动。 冰玉棺一开,秋怀信似是受了蛊惑一般踏前一步,却瞧着地上轻薄绢纱上的那句“我心自与君心同”再难上前一步。 苏尤许细细看上棺内的人良久——冰玉保人不腐不化,这人仍是先前那般英气,眉眼依然是桀骜不羁得很。 苏尤许瞧着,忽地冷笑一声,“情诺空尤许。你许是早便瞧出了端倪,才许了我这名字。怀信怀信,怀的,又是对谁的信言?”抬手抚上冰玉边缘,细细摩挲了一番,淡声道,“千年冰玉,真是稀罕物,可教你这杀孽深重的人躺过了,别人便不能用了。” 言罢,微微探身攥紧了秋掠先的领口,狠着力气将人拽了出来。离了冰玉镇着,秋掠先此身迅疾便化作了齑粉,落在台上的锦衣亦是失了鲜艳颜色。其余人未曾回神,苏尤许已拼着自身稀薄内力,一掌震在玉棺上。 盈透玉色碎裂开来,铺了玉台满面。 苏尤许指尖在腰间轻轻一扣,软剑瞬时入手,剑锋凌厉,却教他反转割上了自己的腕子,鲜血淋漓着洒了下来,经由清润碎玉,浸在了黑玉台面上。 秋怀信周身一震,似是不可置信。到的此时这刻,他瞬时明了这人先前是下了什么决心。秋怀信脚下一软,单膝跪在地上,猛地吐了满袖鲜血,想着飞身过去阻了他,却使不上力气。 沈琼华心间慌然,瞧着苏尤许面色苍白,腕间覆血地站在那处,不由得上前几步,急声喊道,“尤许,你快下来,我想好了,不等他日了,就现在吧,你随我们上陆去玩儿,好吗?” 苏尤许对他笑笑,唇色更加不见血色,“别过来了。” 一人拦了沈琼华前行,却是姚碧。 沈琼华瞧着她满面清泪,不由急道,“前辈,您不管管他么,他这是做什么?” “我送几位离岛。” 温言听着姚碧语声噎噎,心下了然,上前将沈琼华揽进了怀里。怀里的人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张口欲言却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黑玉台上的碎玉悉悉索索地动了起来,不多时便见着了台面上渐现的繁杂纹路,似是什么阵法机关。 秋怀信勉力起身,撑着力气走了过去,“苏尤许,你我爱恨纠缠难辨,你想只身一人走了,撇开这万千恩怨么?我欺你瞒你,你不想着报还回来么?” “秋公子惯会说笑,你我之间,何来爱意?” 秋怀信看进苏尤许的眼,轻声道,“我负你良多,自是要与你血肉交融同去,此后生生世世纠缠,将欠了你的、负了你的,统统还了给你。” 言罢,抬脚行了几步,似是要踏进苏尤许站立的阵法之中。 苏尤许冷面举剑,剑尖稳稳直指秋怀信。 “秋公子留步吧。今日事后,苏某生不与你同衾,死不与你同穴。” 秋怀信再不言语,肩头抵着剑尖,仍是向前走着。 苏尤许瞧着他胸前渐染嫣红,勾唇笑了笑,“到了如今,你仍是不信我所说。” 语罢,剑尖后撤出了秋怀信左肩,长指松了剑柄,疾化一掌推了劲风,将秋怀信击退几步,不过须臾之间,檀木架便轰然合拢如初了。 秋怀信血红染衣,眸目赤赤,在一片轰然回响声中嘶声欲裂,“苏尤许!” 鲜血生身为祭,启镇宫秘术。 沈琼华怔怔瞧着,温言亦是满面凝肃。倒是夏侯昭一早瞧出了端倪,早早便借着慕歌青的力悄然候在门边,此时见了这一幕,急急便出了禁地宫门。 姚碧心中不知是哀切多些还是恨悔多些,见着秋怀信眼无生机的样子,冷声道,“你想随了他去,是不是?可纵是你精于机关,也决计想不到,这机关会锁人生魂,百年后尤许才得以往生轮回,秋怀信,你若真想着还这债,那便好好活着,替他守住了这楚澜宫!” 秋怀信眸底赤红地望向姚碧,她却再不看他,只哀哀瞧住了苏紫陌的灵牌。 紫陌,我说了这样的谎话,你不要责我怪我,我不过是想着,教尤许那孩子安心走了吧,生生世世,别再与这人作纠缠了。 禁地微微震颤起来,姚碧依依瞧了苏紫陌的灵位最后一眼,掩尽清泪,决然转身带着另三人出了禁门。才走得几步,忽见秋怀信竟是折身返了回去。 “秋怀信!我方才所说,你可是半字不曾入心?!” 秋怀信一步不顿,直直走了回去。 “姚姑姑,我等不得百年。” 禁门轰然合拢。 姚碧闭着眸子,眼中凄恻俱皆掩进深处。 “因缘怎的错交到这般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重温94《九阴真经》,妈呀,我这少女心被撩得飞起。根本无心写文……哦呵呵呵呵呵 第35章 第 35 章 温家与毒门的船在来时路上损毁的严重,到得如今也只修得八□□九,如今境况,纵是这般修整不调,也只得归返。 姚碧受苏尤许之托,言说要将他们送离楚澜围界。 沈琼华因了苏尤许郁郁,又忆及祝归时重伤不醒,心情愈加沉沉。来时信言铿锵——“四人同去,当是四人同回”——如今却是言犹在心,物是人非。 姚碧见这两人神情黯黯,手里按着茶盏,思虑良久还是轻道,“曾有一只海兽,怪力无比,祸乱南海,后来是楚澜先祖以机关将它镇压于雾霞岛下,此后楚澜传人便俱皆守护这片海。可它时时会逃将出来,毁船繁繁,伤人无数。百多年前钟景云轻易便破解围界机关来到岛上,言说探看故人之子。” 沈琼华与温言不知姚碧此言何意,却俱是静静等着下文。 “楚澜密册载,钟景云感念先宫主对那孩子关怀备至,亲自为楚澜设计校对了多处机关,将那只海兽牢牢困在海底,此后还督建了一处机关,”姚碧闭着眼轻叹一声,“就是今日所见那一处。以血为灵,悍然开启,加固海底困牢,此海可得百年无虞。” 姚碧侧首看向窗外碧海,“楚澜世代使命,在于守护。尤许早前沉湎情爱,心心念念只在秋怀信一人,可他是紫陌的弟子,血肉里根植傲骨侠情,楚澜初衷,他忘不得,”转而对着沈琼华与温言轻道,“楚澜宿命如此,两位不必太过伤神。” 沈琼华垂了眸子,低低“嗯”了一声。 秋怀信声嘶泣血地唤了那一声“苏尤许”便决然回了禁地,似是要追随苏尤许而去,可他为秋掠先寻了许多年的还魂珠,却不愿为了苏尤许寻上一寻么?这些只是在沈琼华脑中倏然一闪,他要自己半点不去想,只稳着语音与姚碧道,“此行若有幸得了还魂珠,定会回来救他。” 姚碧脸色一白,笑了笑,却是未曾接他的话。 裂身碎魂,红血散尽,岂是还魂珠救得回的。 眼见船外海面下青青鲛尾圆滑转身折返,姚碧起了身,“到了。尤许所托我已经完成,这便回去了。” 温言却将她拦了下来,“雾霞楚澜如今俱是秋怀信的人,太过危险。” “是了。我先前是曾想着上陆培养势力,之后夺回楚澜,可我如今改了主意,”姚碧眸眼凝光,观之可见其心中坚定,“小虾小蟹没了主领,便是化作了散沙,我还应付得来。楚澜历代的心血,我要护住才是。” 沈琼华还想再劝,却见温言行了礼,“前辈保重。” 姚碧笑笑,转身出了船舱,驾着一方孤船向雾霞而去。 沈琼华瞧着,满眼担忧,“刚刚怎的不再劝劝?” “她看重的并非个人生死,多说无益。” 沈琼华叹了一声,泄了力气,额头重重磕在温言肩头。 碧海滔滔逐浪声中忽听温言轻笑了一声,“不疼么?” 等了半晌,才听沈琼华闷闷道了一个字,“疼。” 后来几日的海况骤然变化,待双方人马上了岸,已俱是疲乏得厉害。沈琼华几乎是一路呕着回来的,加之喝了黑苦的汤药,整个人更是恹恹。 一早候在海岸处的火云教众抬了软轿,正要将沈琼华扶进去,却见他牢牢抓着温言的袖口不肯放松。 温言不似他这般被折腾得厉害,脸色却也隐隐泛白,心知沈琼华大抵是不放心他,只得凑近了些,暗地在那人耳上咬了一口,略略肃着音色道,“随他们回去歇着,我吩咐了人给你煎药,记得喝。祝归时的情况,总要与温家交待。” 回程凶险,纵是小心地护着祝归时,他那伤仍是重了些,好在千年南珠凝了些灵气给他,总算未曾有性命之忧。 “我陪你去。” 温言瞧他软着脚的模样,笑了笑,“你乖一些。” “好吧,”沈琼华点着头,“我回去给你煎药。” 温言忆及那味苦,舌蕾隐隐发涩,摇摇头道,“不必。” 沈琼华担心他,故而十分坚持,欺在他身旁略带哄意地央他,“还是喝一些,好么?”忽地忆及初初上船出海的几日,这人是怎么要他喝药的,便接上一句,“我可以喂你。” 温言愿着万事顺他的意,心中早已应允,偏偏嘴上仍要逗他,“怎么喂?” 沈琼华倒是十分镇定,“怎样喂都可以。” “好,”温言唇角微勾,眸中漆墨流光,“把药温着,等我回去。” 温言瞧着人上了轿,方松了几分心神,去了温家一处。 沈琼华坐在轿上昏昏沉沉,一片柔软舒适中却总觉得身边似是少了些什么,思虑良久,沈琼华按住了发疼的额角—— 钟怀遥,少了少年灵韵的钟怀遥。 从前四人策马欢笑,潇洒红尘,如今看来倒像是一场梦了。 温言回时,沈琼华正守在小炉旁,瞬也不瞬地盯着上面的温温药汁,时不时又看看手里的白玉簪子,闻得他的气息,轻道,“回来了。” 温言缓步走过去,掌心贴着沈琼华的腰线将人揽着搂在怀里,温热着呼吸在他耳边问道,“想什么呢?” 沈琼华半举着手里的簪子要他看,“钟景云为楚澜设计督建的那处禁地机关实在邪门,怎的要生人献祭?我们此行前往景山,又不知会如何凶险。若秋梧山庄仍然存留于世,怎么却无人前往楚澜收回这玉簪?还是,山庄早便没了传承之人,只留一座空空楼阁?” 温言任他自言自语,径自取了素色棉布,覆着青瓷碗壁轻轻端起来送到沈琼华唇边。沈琼华思虑深深,想也未想便张口吞了一口药汁。苦涩入口他便回了神智,咽不是吐不是,只得先侧首鼓着双颊对温言瞪上一眼。 温言笑笑,长指挑着沈琼华的光洁下颌吻了上去。 药汁口渡,温言犹自不舍地纠缠一番才放过了沈琼华。 沈琼华喘得厉害,仍是捏着温言的腕侧愤愤道,“这动作,轻浮。” 温言低低笑出了声,只问他,“苦不苦?” 沈琼华皱着一张脸,微吐着舌尖,“你说呢?” 温言倾身过去在那嫣红舌尖上啄了一下,“今日这药,与我而言却是甜得很。”言罢放开沈琼华,“拿些蜜饯给你。” 沈琼华却是一把便拖住了他,“太苦了,等不及蜜饯了。” 说着,便拽着温言的领口啃了上去——吻技生涩,当真是对着温言那张锋利薄唇不得章法的一通乱啃。 温言感触唇上一片温热,直要笑出来,却是强忍了下来,张了口任沈琼华胡作非为。沈琼华啃了一阵儿,另一手便伸了上来,抚上了温言的下颌。温言只觉自己是忍不住笑意了,只得低了低身,勾住沈琼华的舌尖,缱绻无限地反转了场面。 沈琼华精神气色才好上些,温言舍不得折腾他,只是将人揽了满怀,安安静静地睡了。南海一行深入沈琼华之心,夜半时睡得便有些不安稳,蹭蹭扭扭地爬到温言身上,头枕着他的胸膛才又睡熟了。 温言探手摸索着探探沈琼华的额头,觉是没什么问题才放了心,纵是被他中衣胸口处藏着的龙佩硌得不舒服,仍是将人揽紧几分,由他去了。 沈琼华件件中衣胸口处缝着暗袋,只为妥善藏着那枚龙佩。温澈与他说这佩送了给他,沈琼华却总想着要送还给他,他时时担心保不好温澈的家传佩,只有贴身藏着才安心些许。 修整不过两日便要出发前往景山。 温言与沈琼华走前去看了看祝归时,那人未曾醒转,气色却是好得多了。两人回时,竟是瞧见了慕歌青。 那人生的妖孽,此时身着了荷色轻衫,遥遥望着温家别业的方向,眸色茫茫迷离,见了温沈两人,立时便笑了笑。 事至如今,沈琼华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连着笑容也不愿回他,正踌躇间,温言浑似未曾瞧见慕歌青,只扣住沈琼华的腕子,轻轻用着力气,两人便自慕歌青眼前走了开去。 沈琼华轻叹一声,“他可是来看望祝公子的?” “是与不是于你我不甚重要,祝归时合该是在意的,如今却是万事不晓。” 沈琼华听了,心腹之间的情绪复杂难辨,不自禁便回首去瞧慕歌青——那人丝毫不在意他与温言对他的不理不睬,只静静站着,仍是茫茫地盯着温家别业的方向看得出神。 回了火云别业,立时便有人上前,恭敬着小声禀报温言,“公子,事成了。” 温言与沈琼华的亲密无间从来不避着人,如今火云人禀着温言什么事便也不避着他。 “做得可干净?” “自是不留分毫痕迹。” 温言点点头,示意他下去歇着,自己领了沈琼华去了书房。 “沈逃逃,来研墨。” 沈琼华挽着袖子过去研墨,嘴里嘟嘟囔囔,“什么沈逃逃,你不正经,明明是温淡性子,怎么总爱胡说八道。” 温言唇角微笑,也不去拆穿他,提着笔沾了黑墨,潇潇洒洒地在雪白薄纸上落笔—— “夏侯同行,俱往景山。”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了射雕前传《九阴真经》,我先前果真被撩得神智全无,把93的剧愣是打成了94的……哭得眼睛疼,心里塞塞的,我是撑着力气码的字呀。 “有的人却是相爱不能相见”,一语成谶啊,不说了,我再去哭会儿,小天使看文吧…… 第36章 第 36 章 沈琼华探头瞧了瞧那纸上的洒洒墨字,“这是写给谁的?” 温言笑意中难得多了些狡黠,回他道,“写予家师。” “你要将夏侯昭的行踪告知萧教主?”沈琼华急急探身去将那薄薄轻纸抢在手里紧紧捏住,“若是夏侯昭得知萧教主离了火云,那江南剑琴阁怎么办,曲姨怎么办?” “毒门余孽,火云已处理干净,如今一门只余夏侯昭与慕歌青两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沈琼华捏着薄纸,目瞪口呆,“杀了?” 温言轻轻拽走他手里的纸,垂着眸子折了几折,“火云总是有办法的。” 若真是杀了,于那些人而言,倒是解脱了——火云刑堂,总是没人心甘前往的。 沈琼华见他面色深沉,当下便聪明的不再问。 娇春已过,流光春景渐散,青绿愈浓,红尘凡世隐隐已有初夏的风致。 追风逐影先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大抵是因了温言与沈琼华离得时间过久。两匹马扬着蹄子,刨了温言与沈琼华两人满身的草泥,饶是温言沉了脸色都没能唬住,反倒是愈加放肆,最终是沈琼华郑重道了歉,承诺着若是再有此番情况,定会写信给它们才收了场。 沈琼华瞧得有趣,拍拍追风的颈侧又瞧瞧逐影,笑道,“认得字么?” 两匹马疯了似的刨草泥。 温言揽着沈琼华转了半圈将人护住,侧首寒着脸色道,“我找人来念。”这才止了它们两个的胡闹。 沈琼华扒着温言的肩头,瞪着眼睛,“恶魔!” 折腾一番总算是得以赶路前行,朝着景山而去。 沈琼华见慕歌青满眼复杂地盯着自己与温言瞧,不禁问道,“你看什么?” 慕歌青瞧着两人浅淡衣衫上的草屑泥痕,斟酌了字句,笑意暧昧道,“两位真是好情/趣。” 言罢,打马往前去了。 沈琼华一头雾水地望向温言,“什么?” 温言听得慕歌青那一句,不知是想象了什么,回望沈琼华的眸子暗光流转,危险惑人得很。对于沈琼华的疑问,温言未作解答,只伸手捉着他的下巴,引着他转了眸眼,“看路。” “醉意浓”发作得愈加频繁,夏侯昭便更是催着赶路,多歇上一刻都要阴着脸色威胁人,一会儿说要下了狠绝无解的毒给他们,一会儿又说联系江南门人,毁了剑琴阁。 温言听在耳里,面上不动声色,仍是照着先前那般,不伤及沈琼华便事事顺着他。 沈琼华不曾目睹昔年旧事,就连听来的那几件往事都不甚细致,可他与温言倾情互衷,推己及人,多少明了萧怀眠为着温澈的心思,这时便更是明白温言是打了什么样的主意—— 深草有毒蛇,避而顺之,静候捕蛇人。 晚间歇在一处客栈,沈琼华趴在温言身上问他,“何必带着他等萧教主来捉,我们给他绑了扔在沿途一处火云别业里,等你师父去提他就是了。近来他的狠戾之气愈发浓重,我担心他哪天神智一个不清楚,真的下了毒,玉石俱焚。” “我师父心念执着于此,假借你我之手,他是断然不肯的,”温言拍着他的背脊,轻声细语缠在沈琼华耳边,“关于毒物,景山变数不知几何,夏侯昭不会蠢笨至此。” “万一他发了疯,神智不清了呢?” “总还有慕歌青那个清醒人拦着他的。” 沈琼华想了想,总算安了几分心神,却又叹了口气。 “怎么,还不放心?” “不是。只是有些慨叹,”沈琼华动了动,“钟怀遥,慕歌青,怎么竟是同一人,我有时想着不与慕歌青好脸色,可忆及往日昔景,便不能狠下心。” 温言静了静,淡声道,“念旧,本不是什么坏事情。” 沈琼华埋在温言胸前,低低的笑声听起来闷闷的,这人看他,总是无一处缺点坏处,这般心软难断也教他说作是“念旧”。 温言微张着口在沈琼华颈侧咬了一口,“乱动什么,睡觉。” 此后疾行,行色匆匆,沿途蜂蝶莺燕,山水好景赏不得三分入眼。众人俱皆适应了这般的疾疾赶路,夏侯昭却是停在丰州一处客栈,怎么也不肯再走,只说要稍作休整。 丰州此地,是为繁盛大都,向着东北的方向行上两日即到景山。温言瞬时便猜晓几分夏侯昭所思所想——大抵是要用了那邪恶法子吸取功力意气,思忖一朝得见还魂踪迹,要拼着力气抢到手里。 温言将这想法与沈琼华讲了,嘱咐他这两日离着夏侯昭租住的小院子远些。沈琼华点着头乖乖应了,心中却想,夏侯昭是要与慕歌青使那法子么,可他没想过慕歌青精神功力损耗后,许是会抵抗不过温言? 左右不得赶路,温言与沈琼华倒是有了时间休整,追风逐影纵是爱跑的欢脱性子,此时也显了疲态,正好歇一歇。 温言提了一坛子百草陈酿,言说带着沈琼华赏花。 几人投宿的客栈植了豫州的牡丹过来,此刻时节已然开放,姹紫嫣红,团团簇簇,映在斜阳夕照中,花光夺人眼目,当是不负“天香国色”的盛名。 两人就着花间小亭的石阶坐了,也不用细瓷酒杯,只擎着酒坛,一人一口地喝个痛快。 酒过半坛,笑语仍酣。温言侧着头看过去,正见沈琼华举着大肚坛子,仰着颈子灌酒。清亮酒液顺着那人唇角滚落,直没到领口下面去了,寸寸白皙肌理映在繁复花色里,当真惊艳。 温言伸了手拉下那酒坛子,见沈琼华一副“怎的不让喝了”的神情,禁不住笑意地凑上去亲了亲那人的眼睛。 千红百媚,总也比不过这人眼里半分流光。 沈琼华伸着手指在温言眼前晃了一晃,“醉了?” “你醉了么?” 沈琼华摇头晃脑地答他,“自然没有。” 温言探手折了一朵赵粉牡丹别在沈琼华鬓边,笑道,“明明是你酒量不如我,可我此时瞧着你,倒真是醉了。” 沈琼华定定看住他,痴痴笑道,“你这话说得真好听,我也要醉了,”而后欢欢大笑着摘了鬓边牡丹,将那繁复雍容举到两人眼前道,“我又不是女孩子,这像什么样子?” “好看。” 这两个字轻而浅地荡在沈琼华耳边,直教他一颗心悠悠地飘在半空处,落也落不下来。沈琼华直直盯着温言,见他缓缓凑了过来,不觉便闭上了眼,却是等了半晌也没能等来凛冽冷香的薄唇温度。 沈琼华睁了眼,歪头瞧着他,“你不亲亲我?” 温言低低笑了两声,欺在他耳边轻道,“来日方长。” 言罢扣着沈琼华的腕子,拉着人站了起来,前一刻仍是柔情淡和的笑面,下一瞬便覆尽了寒霜,温言冷眼望着一侧牡丹丛—— “不出来?” 悉索细响传来,惊得沈琼华急急看过去,正见慕歌青微提袍摆,拂开千花万叶,似笑非笑地缓步前来。 “温哥哥与沈哥哥情意甚笃,真是令人羡慕。” 沈琼华不知回他什么,只静默站着,温言却是将人往身后处护了护。 慕歌青瞧了半晌,忽地轻笑一声,“你先前便护他护得紧,如今便是我瞧上一眼也不行了?” “此行所为,你直说。” 慕歌青听了温言清清冷冷所说,叹了一声,“身在毒门,竟是连着好声气的言语都听不到了,”顿了顿,复又笑道,“我有些疑惑,不知与谁人言说探讨,故而来向你借人。” 温言身侧太阿微震,剑鸣铮铮。 “不行。” 沈琼华却是向前走了几步,打量了慕歌青几眼,见他眉间疑虑微凝眼中惑然不解,想了想,倒是答应了他。好好安慰了温言,见他转身退到百步开外,轻轻问着慕歌青道,“夏侯昭近几日毒发愈加频繁,你不陪着他?” 慕歌青冷哼一声,“他躲在房里与人做龌龊事,我还要在一旁看着不成?” 沈琼华心中一愣,竟是找了旁的人? “你与他做这事情便不龌龊了?” 赶路时夏侯昭发作了两次“醉意浓”,次次是慕歌青陪那人隐在矮树灌丛之后,纵是温言带着他离得远些,夏侯昭那声声魅吟幽幽荡荡总能入耳些许。 慕歌青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旋即笑得似妖似魅,“太脏了,我可不碰他。” “那之前……” “点了穴定住,早在南海雾霞你不是便见识过了么?” 沈琼华怔了怔,轻声道,“先前你对他温言细语,又事事顺着他的意,我便以为你当是舍不得他受这样的苦的。” 慕歌青神色莫辨,面上难得肃了几分,“你觉得我中意他?” “难道不是?” “我先前倒是自认如此,”慕歌青瞧着沈琼华手里那朵叠叠牡丹,忽道,“我师父其人,那是靠不住的。” 慕歌青缓缓抬眼,走近了沈琼华几步,纤纤长指点在他的胸口处,“他没有心。” 沈琼华七手八脚地拍开胸口处的那根手指,慌乱道,“你可别碰我。” “怕你的阿言吃醋?” 沈琼华退了几步,摇着头,“那倒不是。你碰我,我头皮发麻。” 慕歌青面上笑意未散,眸眼却一下子冷了下去。 半山斜日晚霞光。 两人静了良久,倒是慕歌青先开了口,先前冷意萧然也退了干净,“那是什么?” 沈琼华循着他目光所及低头瞧了瞧,轻道,“不过是寻常物事罢了。阿言说此物辟邪护安,便教我带着了。” 夏侯昭曾经要了这佩,沈琼华忧心慕歌青知道些什么,生怕他再把这佩抢回去孝敬那毒蛇人物,故而连着“龙佩”二字都没说出口。 “他可真是疼你。” 沈琼华没接这话,只问道,“你要问我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卡文卡得非常严重,后来多少有了点儿思路可是房子要大扫除,所以不得已拖到现在才来更新,真得非常非常非常抱歉【哭着深鞠躬,嘤嘤.JPG】 第37章 第 37 章 “你与温言,”慕歌青斟字酌句地开口,“是如何定了彼此心中情意的?” “啊?” 沈琼华没想这人竟是问这个,一时呆在原处,不知回什么话。 慕歌青似是不急着要他回答,自顾着道,“我觉着自幼倾心家师,总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好,如今却再没有这念头,只觉得这人真是脏透了,看也懒得看上一眼。若是温言做了你看不惯的事,你可会如此觉得?” 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情窦初开,夜里绮丽梦中是夏侯昭笑起来时蕴在眼尾眉梢的惑人风情。慕歌青在榴花似火的五月清晨醒转,想着梦里所见,对着锦被内里的一片湿滑发怔。 他未尝情爱,想着如此应就是思慕了,对着夏侯昭便愈是乖巧。可他随在这人身侧愈久便愈是厌烦,心底恶意近来更是愈加压抑不住。 慕歌青骨子里是冷狠的性子,自幼入了毒门,却没能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彼时萧怀眠发了狠要将气势直上的毒门覆灭,他只得随着师父师哥们东躲西藏。 慕歌青倒是没怎么恨萧怀眠,他左思右想,觉着若是有人害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他也要赶尽杀绝的。萧怀眠害得夏侯昭凄惨至此,他初时确是生了几分厌恨,可这恨恨到得如今竟是剩不得丝缕。 倒是那日在南海雾霞的楚澜宫中,他回身望住祝归时眼中的不信失望,心恨难平,直想反剑刺入夏侯昭颈间。 慕歌青觉得万事不对,却是半分不肯信——年少痴情爱慕,怎么竟消弭得这般快,心中痴痴怎么就为了另一人了?当是什么地方错了才对。 慕歌青回了心神,直直望着沈琼华,“我疑惑为此。” 沈琼华张了张口,却一字未言,只谨慎地想了又想,才答道,“温言是清玉人物,侠情豪气入心入骨,又怎会做出令我觉得脏透了的事?” “你爱慕他,自是看他处处皆好,是不是?” 沈琼华点点头,“自然是。你言说自觉爱慕夏侯昭,想来也曾有这般心境,又何必问我?” 慕歌青沉默半晌,见沈琼华转身欲走,轻轻问了一句,“你觉得祝归时其人如何?” “祝公子?”沈琼华不解其意,却仍是停了步子,极认真地思想了下才答道,“祝公子为人不羁了些,可他深门出身,高德品行,自是君子。” 沈琼华见慕歌青淡淡笑着,面上是极赞同的神色,隐隐带着几分骄然,心头霎时惊震了下,“你喜欢着祝公子了?” 慕歌青伸手轻抚着一朵赵紫牡丹,轻声道,“我看他,才是处处皆好。” 沈琼华一下子忆及这人只身立于温家别业前遥遥相望的情景,立时说不出话来。 许是这两人待在一处过久,温言放心不下,轻步前来时,正听见沈琼华淡声道,“你心中早有定数,当日楚澜宫中却也下得去手,今时还要来问我?” 慕歌青手上一顿,那朵赵紫牡丹便折了茎枝,萎堕到地上。 如今想来,他心中确是定了几分,只是忆及祝归时那时的惨白神色,便总也不能坦然直面心中所想罢了。 慕歌青瞧着地上那牡丹花笑了笑,半字半言不曾辩驳,佯做一副“我就是偏要来问”的模样道,“得你回答,才好有了理由馈赠一物。”说着,自怀中取了两只香囊递给了温言。 “得了温哥哥此生良人的金玉之言,我心中感念,这两个小物件送了给你们,算是略表心意。” 温言坦坦荡荡地接了,托在掌心里细细看了两眼。 慕歌青瞧他两个神色俱是坦然,不禁道,“你们倒是不怕这是什么毒物。” “这是毒物?” 温言与沈琼华抬眼,一人淡淡一人惊惊,却是同声发问。 慕歌青左右看了两人片刻,淡淡与温言道,“想来你是瞧出了此物为何,我便不作赘言了。” “多谢。” 温言语罢,随即领着沈琼华走了。慕歌青隐隐约约听闻他问着沈琼华喜欢那两只里的哪一款。 花开极致,晚风正柔。慕歌青俯身将那朵赵紫牡丹捡在手里,轻轻抚着,好似是待着这世上最值得珍视之物一般。 “牡丹花开,也不知你喜不喜欢这样的景致。” “那香囊浸着百毒不侵的灵药,你当这世上谁都配的出来么?若非你重视这两人,我何至费这样的心思。” “可你却是已恨了我了。” 之后出发赶路,夏侯昭却是带了两个精壮的汉子随行,也不知他是许了什么好言好物,能教得那两人唯他马首是瞻,可怜两人未曾随着他们行上半日便被夏侯昭化成了浓红。 晚间歇在密林,沈琼华将火堆燃得离着夏侯昭一行人远了些,小心着自怀中摸了那白玉簪子出来要温言细看。 温言拿着那簪子凑近火光瞧了瞧,见簪头白玉中竟是嵌着一朵兰。雪兰化入玉中,不仔细去瞧,果真看不出其中玄妙。 “秋梧山庄的徽记?” 沈琼华点了点头,一指点在那雪兰处,小声道,“我们今早出发途经一处燃着木樨香的小阁,我好奇心起,想着瞧瞧那玉簪子,一看却是瞧见了若隐若现的一朵莲瓣红兰。” 墨发白玉簪,沾染袅袅木樨香,蓦然回首,发间绽开一抹惊艳的红。 温言将那簪子复又放回沈琼华掌心,“钟景云倒是个有趣的人。” 沈琼华叹了一口气,“阿言,怎么我感觉此行前去,我们仍会无功而返?” 温言将人揽进怀里亲了亲额角,“你随了我,倒是常常叹气了。”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先前我一人飘荡江湖,叹的气更多,还会时时生气,”沈琼华额头顶顶温言肩窝,“和你说正经事呢。” “嗯,”温言眼中覆着笑意,经由火光浸映更添暖意浓浓,“你说说,怎么会无功而返?” “绢纱上记,钟景云将还魂留在南海楚澜了,可那里没有还魂珠半分影子。我想着,还魂珠许是教钟景云留在归途中的一处了,是山庄里的人未见着还魂而误会了钟景云将其留在了楚澜。” 温言点着头,略一思索,“也可能是庄中人不愿还魂现世而故意冤枉了楚澜宫。” “所以还魂珠还是有可能在秋梧山庄中的?” “对,然而也只是有可能。若真如你所说……” 沈琼华急急去捂了温言的唇口,“没没没,我胡乱说的,说不中的。” 温言拉下他的手,在掌心处亲了亲,“期望此去成行,救得先生,许他瞧瞧我心所慕。” 沈琼华捏紧了手中的白玉簪子,倾身拱进温言怀里,跟着喃喃一句,“期望此去成行。” 行了一日,终是在晨晓苍苍的时分抵达了景山地界。 东嘉州地势复杂难辨,却又生了好山好水引得游人前来,故而当地便有了引路人一职。 十数个引路人蜂拥而至温言等人歇息的茶馆,七嘴八舌地推崇自己是最为熟识此间山水的人,却在听了这几人要前往景山而倏地散去了。 四人轮番加价也没能招徕一个引路人。最终是一个青年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压着声音道,“公子,东嘉州钟灵毓秀,处处是好景,正值初夏时节,草色花香,深林清流无一不令人心旷神怡,这景致,几位公子不待上十天半月的都看不过来,如此便不要去那景山了吧。” 夏侯昭阴着眸色,上前一步拽紧了那人的领口,“若我偏要去呢?” 那人战战兢兢,却仍是不肯松口,“去不得去不得,景山荒得不成样子,没什么好看的。” “它繁盛也好,荒芜也罢,我都要去!你来引路,不然我放毒杀了你!” 青年人闻言更是惊慌,战战地小声道,“不行不行,去不得,那山上有吃人的妖怪!” 沈琼华一惊,很快又疑惑道,“怎么一路行来却没听到这般言论?” 青年引路人颤着声音回道,“东嘉州的景色能招人来,我们从中赚些银钱贴补家里,若是这消息走漏出去了,那不是生生断了一条财路吗?东嘉州又不止一座山,我们与客人说景山荒芜,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了。” 不待众人接话,那引路人便又开始喋喋念叨着景山不可去。 “你惧怕至此,想来是不愿引路了。” 沈琼华耳中听得温言清清冷冷的声音,心头竟是没来由地震了震,眼目不觉便盯住了温言身侧的太阿。 下一瞬,太阿出鞘,凌厉剑锋挟裹万仞寒光掠过沈琼华的眼睫,重重落在引路人的肩头—— “引路,不然我送你早入黄泉。” “好好好,只是几位踏着风尘而来,不如先歇一歇吧?明日一早,我在此恭候,为公子引路。” 沈琼华见他神色慌然眸眼不定,立时想起早时飘荡江湖,自己逃命前的样子,当即起身隔着茶桌抓住那人肩头,“我们本不在意那景山的风情,可听你说那里有什么吃人的妖怪,我们是如何都要去瞧一瞧了,急不可耐,等不得一夜,即刻出发。” 那人呆愣了半晌,犹自挣扎,“歇一歇吧,还是歇一歇吧?” 夏侯昭再等不下去,浸着毒液的五指就要扣上引路人的颈项,却教慕歌青抢了先,他未曾以身浸毒,十指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只是劲力较之夏侯昭要深重良多,只等再用上几分力便会断了那人的颈子。 锋剑横颈,利指扣喉,命悬一线,偏偏肩头被人制住,没有半分可逃的机会。青年引路人惶惶地颤着双腿,几乎要跪跌在地,“是是是,我也瞧着几位公子急得很,不如我们这便出发赶路吧。” 周围有人见着了这场威逼,再瞧着那青年人时脸上俱是同情扼腕,看样子,却是笃定他回不来了似的。 引路人哭丧着脸,冷汗覆面地带着几人七拐八拐地绕在密林中,一路喋喋喃喃着说那景山上的妖怪如何残暴无良,不如趁早回去才是上上之策。 “吃人的妖怪”于沈琼华而言,不过是存于话本传说里的,如今只听他这么念叨,生不出丝毫惧怕的心思,“你说的一板一眼,是曾经见过那妖怪?” “公子可别咒我,”引路青年几乎要哭出来,“大罗神仙保佑,咱们谁也别见着才好。那妖怪时不时就会下山抓小孩子,这都几十年了,东嘉州的小孩子丢了不知多少,前些日子宁家嫂嫂的一双满月儿女被抓走了,宁家大哥上山去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第38章 第 38 章 “怎么,这妖怪最爱抓小孩子么?” 引路人听得慕歌青发问,急急道,“是专抓小孩子。可上山去寻孩子的父母亲朋也会遭了毒手,”青年左右瞧瞧,小心翼翼着道,“被妖怪啃着吃掉!死得真是极惨极惨的,血肉脏腑殆尽,只剩一副空骨架!你说惨不惨?故而我们惜命些,现下折返还来得及。” 慕歌青嗤笑一声,将人往前拽了下,“走快些!” 引路人苦着一张脸,嘴里念念叨叨,字字句句皆是在说那妖怪多残忍,将人吃的只剩一副骨架还要送回人家家里示威,他自己小时候瞧见过一次,吓得烧了三天才回了魂。 沈琼华欺在温言身侧,“我先前猜着,许是大家错认了猛兽,将其当作了妖怪,可兽类会将骨架送返吗?” 温言怕他心中惴惴,只安慰道,“钟灵毓秀之地,许会孕育出有灵识的野兽。”言罢,摸索着沈琼华的腕子,将人紧紧扣在身边,另一手翻转轻送,结结实实地点中了引路人的哑穴。 一行人直走到红阳高悬的时刻,前方的引路人忽地停住,死死抱住一颗树干,如何都不肯再走。 慕歌青扯了两下,那人紧闭着眼睛,抱得愈发的紧。 温言上前解了穴道,“到了?” 引路人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探看周围,嘴上急急道,“各位公子,我只能引路至此,再向前我是宁死不肯的了,”颤颤往前一指,“直行片刻即到山下。我是不去的,不去不去!” 四人顺着引路人手指方向看去。 碧空夏阳,灿灿清晖映着翠华争拥的峰峦,流光浮影间隐隐可见花色妍媚。 夏侯昭抓着引路人的衣领,见未能从树干上将人扯下来,只得按扣着那人的后颈将人往着粗糙树干上又钉了钉,“你在此处等着。” 地势复杂,回时还需得这人引路才行。 夏侯昭指间一颗乌黑毒丸就要落入满面惊骇的引路人口中,沈琼华却是上前一步捂住了那青年的嘴,“留他一人在此,他只怕要吓死过去,到时定是引不得路了。放他回去吧,来时路我记得了。” 这引路人当真无辜,好心提醒着他们不可上山,却被几人威逼着不得不前行引路。沈琼华知晓温言定是思虑周全,之后会好好报答这人,如今便更是站在温言一侧,一尽薄力。 夏侯昭满眼不信,“你记住了?” 沈琼华点点头。 温言沉着脸色过来将那引路人拉开,抓着袖口擦拭沈琼华的掌心。 沈琼华笑笑,“没事的,也没有口水。”——那引路人吓得连着呼吸都屏住了。 温言不管他说什么,擦拭的力度又大了几分。沈琼华即刻顿悟,凑近温言,讨好的蹭了蹭,“一时情急而已。回头我净手熏香上一天一夜,现下就不管这许多了,好不好?” 温言眯着眸子看了他半晌,默然取了一张银票给了引路人,“回去吧。” 原本要对这无辜引路人说的诸如“先前得罪”“有劳”“多谢”之类的话,此刻半字半言也不想说出口。 青年引路人不懂温言心中涛浪翻滚,只瞧着银票上大大的“五百两”字样,直要高歌起来,却又记起这是景山附近,强行压抑住了,小声道谢,“谢谢公子了,我回去以后肯定祷告众神众仙,请他们大施神威,保佑几位公子平安归来。” 温言不想看他,挥挥手叫人快些走。沈琼华在一旁忍笑忍言,乖巧得不得了。 夏侯昭见不得人高兴恩爱,早便冷笑着转了头,径自依着引路人先前所指的方向走了。慕歌青却是在原地站定,将这一幕林林总总俱皆看在眼中,不知是忆及何人,脸色竟是渐渐白了下去。 景山并非是入天高山,江湖志记载秋梧山庄建在半山,重楼瑶殿,玉砌雕廊,春红秋白十景,四时花鸟争鸣。 到得山脚下,温言仰头瞧了瞧,目力所及皆是青翠浓绿,重檐飞角的半点影子也没有。 几人寻上一个时辰,方在半人高的漫漫青草中找着了一条上山的小径,沿途走去,愈是往上路面愈是坦坦,到得后来竟是齐齐整整的青石铺就了阶梯,周边未见杂乱,看样子倒像是时时经人使用着一般。一路行去,两侧多斑斓花草树果,恍若遥遥九天的仙境一般。 “这果子真漂亮,”沈琼华凑近着去瞧那些树果,却是不曾去摸去摘,“可我再不敢采了。” 温言瞬时明了这人是想着了什么——两人昔时去往扬州途中,这人心中对采果子一事极为热忱,后来采了甚是好看的果子献宝似的要他吃,倒是教两人腹中痛了半晌,自此之后,这人便再没有采过野果。 温言笑了笑,缓缓去牵沈琼华的手。 四人沿着小径兜兜转转,直至红阳西坠,却是连着一座亭台也没见着。青石阶梯尽头分作三条窄径,每一条延展开去的小径看着都是没有丝毫偏差的相像,选了其中一条走到尽头便又是岔开三条。往往复复,不可休止。 温言得温澈与萧怀眠教养,术数机关阵法障眼皆通,最先窥得其中精妙,领着三人一路破解,一重难过一重,直走到第七重分路路口,却是再难化解。 “解数已尽。” 温言额上薄汗晶莹,语意疲累寡淡,惹得沈琼华心疼,急急扯着袖口去擦,低低问着他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夜色渐浓,慕歌青燃了四支火把交与其他人,轻声叹了叹,“神鬼之才钟景云。” 是夜月色淡薄,一侧繁花浓翠在火把微光中凝出一片斑驳陆离,再不复白日里的玲珑可爱。 沈琼华守在一旁护着温言调息休整,慕歌青擎着火把细细研琢机关奥妙,额上细汗满布,焦灼得很,夏侯昭急火攻心,却难得安静,不发火不骂人地在一旁忍着。 温言敛了真气复归各位,一睁眼便见着了沈琼华关心意乱地紧紧盯着他瞧,心中暖意溶溶,倾身过去含着那人唇瓣低低告了声安好。 “进无可进退不可退,你们两个倒还有心思亲来亲去。” 沈琼华向来喜欢与温言亲近厮磨,如今教慕歌青这般一说,想着在他人眼前,当真是不合适,脸色一下子红的通透,所幸天色暗,倒是瞧不出来。 温言淡声道,“关你什么事。” 慕歌青一愣,唇角笑意泛起,正要回击,却见沈琼华举着火把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当即一震,“你看什么?” “你——”沈琼华想了想,摆摆手,“算了,没事。” 方才慕歌青那言语神情竟是像足了祝归时八分。只是他纵然明了心中情意,却与那伤重的温家弟子隔了正邪隔了掌杀之恨,这一点发现,又何必说了给他听。 慕歌青觉着他莫名其妙,也不去理,径自问着温言,“我这毕生所学倾尽亦是无法可施。你也没什么法子了?” 温言瞧着前方分路,低声喃道,“倒是还有一个。” 慕歌青与夏侯昭俱是乍惊又喜,沈琼华欣欣然然地笑开,“阿言真厉害!” 温言瞧着沈琼华笑了两声,往那分路路口走了几步,聚了内力将声音绵长悠远地送了出去,“晚辈自南海楚澜归,奉还山庄旧物。” 其余三人愣在当场。 沈琼华怔怔的,上前几步抓着他的袖子,小声道,“阿言,这样看上去有点儿傻。”眸眼余光瞥见慕歌青与夏侯昭皆是一副“这什么蠢法子”的神情,立刻又改了口,“阿言这法子真好,定然是顶顶管用的!” 温言仍是看着前路,却探手勾过沈琼华的腕子,与他十指相扣。 “白玉素簪,莲瓣红兰。” 寥寥几字,话音尽落,漫野一片静寂。 慕歌青默然片刻,轻声道,术数机关、阵法障眼的破解之法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一招?” 沈琼华绞尽脑汁想着回击话语,忽地被温言扯着退了两步,方方退离,空山寂寂便染尽轰然之声——前方分路错综复杂地依着古法缭绕作一条路径。 沈琼华震惊过后,立即回头瞧着慕歌青与夏侯昭,面上极尽嚣张,“这法子是顶顶管用的!” 慕歌青与夏侯昭神色不一,却俱皆没想着只靠喊话就能教通庄之路现于眼前,倒显得先前艰辛是个笑话了。 “阿言,这是什么厉害招式?” “不是什么招式,不过是山庄有人经管,闻得旧物回归,许了我们生路罢了。” 温言方才调息时忽地想到,上山路径平整,显是有人时时用着的缘故,困人的阵法辅以机关术数着实厉害,若是山庄无人,机关得不到修缮完备,他们此时应是早便到了山庄大门之外,他却领着人到了七重便再难前行。 依着江湖志所记,温言所学所悟本当是走不过四重关,想来是专管修缮完备阵法机关的人不及钟景云之才。 沈琼华闻得山庄尚有人在,心绪翻涌,喜忧交杂混作一处,重重思虑压在心底,面上却仍是欢欢骄然的模样,“阿言怎样都是厉害的。” 秋梧山庄尚有人在,却任由“景山上栖息着吃人妖怪”一说传遍东嘉州,究竟是山庄中人想着远江湖之远,从此远离俗世,避隐于林,不愿外人打扰,还是,那“吃人的妖怪”本就与他们有关? 第39章 第 39 章 四人踏上青石延展的路径,走了不过片刻,忽听身后传来铁器木榫的碰撞闭合声,四人俱皆怔愣一瞬,即时想到大抵是机关阵法再次开启的声响,不及细思,只得运了轻功奔走。 沈琼华因了从前要时时刻刻江湖逃命,轻功却是满身功夫中最为出色的,此时又得了温言相护,半步不曾落后,随三人依着青石路轻然落到一扇朱红高门前。 百年山庄烛火通明,直将星月暗淡的天幕也映亮了半边,门梁宽宽额匾上笔走龙蛇的“秋梧山庄”四字仿如蕴了无尽的天机云锦。夜雾淡薄中瑶殿楼台绰约之姿隐隐,似幻似真。 几人才在门前落定,朱红高门便缓缓打开,提着琉璃宫灯的美貌婢子娉娉婷婷地袅娜而出,人人笑颜覆面。 此情此境,美轮美奂,却教沈琼华深觉诡异,他不知怎的竟忆及从前看过的话本中所描所绘——七月半鬼门大开,百鬼出游。 美人分了两侧盈盈而立,低首行礼,唇角仍是曼曼巧笑,手上轻提的琉璃宫灯绘着花团锦簇,一路延伸到山庄深处。 沈琼华问了好,却是无人应答,夏侯昭满面寒霜,嘲言讽语说了个遍却也无人回击。 一时间无人言语。满山虫鸣,夜鸟清啼竟也没了声响。 四人立在原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是好。方才阵法处,不等他们行程过半,机关便被重新开启,也不知是急着收回玉簪还是存了恶意要绞杀他们,如今再看这巧笑倩兮的美婢,真是诡异深深。 沈琼华多瞧了婢子两眼,愈觉这些人美则美矣,却无灵无魂,只像着精致木偶一般。 沈琼华在江湖的红尘白浪中浮荡多年,向来是遇强遇弱皆只管保命在先,如今这悚然情景令他生了深深怯意,几乎要转身夺路而逃。可凌驾于这惧怕之上的,是与温言同进同退,不分不离的决心,当下便只是咽了咽口水,更加贴近了温言几分。 温言初入江湖,一身功力是为青年才俊中的佼佼,兼之所求皆为温澈,当真是万事笃定、心性坚稳。可如今见了这景象,亦是不免震颤,只是心中惧怕之意不及升腾,臂上便渡了沈琼华的热意过来,所惊所惧当即碾作尘烟化入虚空——万事惊不得,他总要稳着才可护卫身侧那人身安心安。 温言伸了手与沈琼华相握,侧首低声道,“我护着你。” 沈琼华点点头,“我也护着你。” 四人循着宫灯璀璨行了进去,烛火星星一路蜿蜒,竟是瞧不到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宫灯指引的尽头处。 满面笑意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抬手行礼,语音清亮,“在下时远鸿,是这秋梧山庄的管家。一路行来,辛苦贵客了。” 四人不及言语,时远鸿又道,“绣莹姑娘歇下了,明日一早才见得。我着人备了客院,公子先歇一歇吧。” 时远鸿挥手招了名小婢上来,“你引路,”转头对着温言等人笑语告辞,“远鸿不扰了各位歇息了。” 言罢即走。 沈琼华的“谢”字噎在喉间,最后也只得咽了下去,对那小婢无奈笑了笑,“你们的管家,恩,做事真是利落干净。” 小婢唇角泛着春花笑意,纤纤玉指轻执宫灯,款款转身引路,沈琼华所说字字句句仿似不曾入耳。 沈琼华眨眨眸眼,几乎要疑心着自己只字未言。 沈琼华形容可爱,温言却笑不出,只将人往怀里揽了揽——这山庄,上下透着邪气,人事皆不对。 此后无人言语,随着那行起路来不闻声响的小婢去了客院。四人各有客间,沈琼华却拖着温言的手,对那小女子笑笑,“我与这人一起。” 那女婢抬眼瞧了沈琼华一眼,眸中诧异一瞬而过,嘴角仍是烂漫笑意,低首行礼便退了下去。 这人行走动作的声响几不可闻,惹得沈琼华连着呼吸也不觉的放慢了些,凑在温言耳边清浅道,“这是怎么了?做什么都要这般轻声么?” 温言眉间肃凝,微微摇首示意他不清楚。因了深觉此地诡谲难测,温言与沈琼华合衣歇在榻上,太阿握在掌心,精神一刻未曾松下。 初夏晨间灿阳绚烂,露水晶莹,明亮阳晖将这间客院照了通透,繁花绽绽,翠浓缭缭,真正一片红情绿意。景是极致的好景,却教人心中抑抑,不得开心。 温沈二人与毒门师徒聚在小厅处,围着一桌的金玉吃食,瞧慕歌青对那些个精致佳肴左翻右看。 慕歌青翻了半晌方道,“无毒无蛊,放心用吧。” 无人下筷。非关慕歌青,只是这庄子教人抑郁,见着如何精美华贵的吃食也没了胃口。 夏侯昭此人向来心狠无畏,彼时在南海楚澜时,进了人家的禁地都是理直气壮的模样,如今倒是谨小慎微,处处提防,“这庄子静得太过不寻常。” “早间我在屋脊上瞧了瞧这座名满天下的山庄,”慕歌青拈着一支竹筷戳着白瓷碟子里的嫩滑点心,“当真是大得很,气势也足得很。可它树草名花繁多,竟引不来几声鸟鸣。” 沈琼华几乎是整夜未眠,此时接了他的话道,“晚间也没有虫子叫。” “兰花是秋梧山庄的徽记,可这里名花百种,独独没有兰。” 沈琼华闻得温言淡声所言,心中更是不安。 四人静静间,时远鸿清亮嗓音在外间响了起来,“几位公子,绣莹姑娘起身了,急急的要见各位。” 出了小厅见着时远鸿,几人心中俱皆惊了惊。 纵使昨夜未曾将他看得真切,可经由琉璃灯盏也瞧得出他是个面若冠玉的康健男子,不过一夜之间,这人便面色凄凄,唇色青白,可饶是这般,这位时管家的唇角仍是泛着与昨夜初见时一般无二的融融笑意。 “时管家,你、你可是身体有恙?” “远鸿做了错事,绣莹姑娘生气,降了惩罚,本是我该受着的,”时远鸿满面笑意,教人一时之间辨不清他身上受了什么伤痛,“几位公子若是用好了早饭,这便随我去见绣莹姑娘吧。” 在这庄子里,任是饮金馔玉也没兴致了。几人当即便随着时远鸿去拜会那位神秘的绣莹姑娘。 四人随着时远鸿在繁复回廊中绕来绕去,水榭幽轩歌榭亭台的各姿各貌皆入眼睫掠遍,才终是抵达了一间宽敞精致的厅堂前。 时远鸿的轻言细语自里传来,“绣莹姑娘,客人到了。” 许是她示意了什么,时远鸿急急跑出来,笑着引了他们几个进去。 此前一路,沈琼华内心猜想依着庄内婢子俱皆那般貌美如花,这位绣莹姑娘大概是生就了倾城倾国的姿容了。此时到了厅堂处,抬眼一望,当即便傻在当场,心头更是狂烈地跳了起来。 端坐在厅堂主母之位上的,哪里是什么姑娘,赫然是一名鹤发鸡肤的老妇人,略略看去,她合该是百岁之龄了,可这人却作少年人打扮,银丝白发依着豆蔻少女梳着双髻,指上染着榴花丹寇,唇间也点了明亮的红,身上所着正品大红的衣衫,层层叠叠,绣花繁繁,倒像是件嫁衣。 周身疲疲老态,一双眸子偏生极亮。 “我家庄主的旧物在那南海搁置了百年,如今得归,真是谢谢几位公子了。” 她声音已至嘶哑垂垂,用词语意偏要依着豆蔻少女一般。温言纵是心性坚定,此时也是神志蒙怔,沈琼华更是起了冷意,脊背上泛起一层薄汗。四人怔怔愣愣,内心颤颤,一时间竟没有人回她的话。 这“绣莹姑娘”看着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笑道,“不知能否将那物事交与我辨瞧一番?” 静寂之中,温言最先回了神智,伸手在沈琼华背脊上轻轻抚了抚,“沈琼华。” 痴痴缠缠,情意缱绻。 沈琼华歪着头瞧了温言一眼,心中惧颤退了几分,探手自怀中取了绢绸包裹的白玉簪子递给了时远鸿。 绣莹直勾勾盯着那枚簪子,眸子里一时是恨火炽热,一时又化作万千柔情,枯槁的手指拈着簪尾,举在眼前细细看了良久,忽地将这白玉簪狠狠掷在了地上。 玉簪子摔在柔软的波斯毯子上,裂作几段。 厅内的几人被她吓了一跳,不禁想着,难不成这簪子是假的?沈琼华与温言对望一眼,皆是不明就里——那日晚间,他分明告知了温言,他曾亲见着这白玉簪子经由木樨香浸染,化出了一朵莲瓣红兰。他将那兰上的经络瞧得清楚仔细,分明就是秋梧山庄的徽记。 绣莹倾着身子痴痴望着那簪子,口中喃喃有语,一双眸子似是极为痛心不舍,又似是极致的憎恶,“庄主庄主,你亲上昆仑山去寻的羊脂白玉,亲手浇注的家徽兰,亲自打磨雕刻的纹饰,我是不舍得这般待它的,我怎么舍得呢?可偏偏、偏偏这簪子是你备下要送了给那个贱/人的,是你要讨那贱/人欢心用的!我偏不如你的愿!” “彼时瑞雪初降,有人随着我归庄奴仆悄然溜了进来,装傻充愣月余,盗走了秋梧山庄家册中的一页,我遣人千里追踪,灭了他一门上下,”绣莹望着厅中四位生客,眸中癫狂之意愈加浓烈,“却不想仍是留了余孽!竟还敢拿了那簪子来气我,今日,你们四人,哪一个都不要想着活命!” 慕歌青手中轻剑出鞘,心中却是想着,那夜琅嬛阁中所见的黑衣人竟是来自秋梧山庄。 第40章 第 40 章 四个人困在一方精致书阁中,额上浮着冷汗,惊喘不定。天色渐晚,沈琼华抖着手拿了火折子出来燃亮了房内的灯盏。 先前是如何在近百人的围剿中慌不择路地进了此间书阁,几个人俱皆不愿忆及,混乱之中,一名女婢身形不稳,跌进了书阁缩在一角,亦是无人在意。 绣莹领了山庄中的精英高手,停在门前大声咒骂,竟然未曾破门而入——钟景云的书阁,纵是一粒尘,绣莹也不愿动得。 “你们这几个肮脏下/贱的坯子,快些从我家庄主的书房里滚出来!他不喜欢生人进他的书房!滚出来,滚出来!” 沈琼华怒气积于心胸,恨着自己为何功力不及,无法出门去砍了那老妖怪——强行突围,温言处处护着他,臂上胸前俱皆见了轻红——沈琼华心里疼痛至极,明明伤在温言之身,他却要疼得哭出来。沈琼华将方才胡乱笼进手里的断簪收进袖袋,撕扯了自己的衣衫,就着慕歌青扔过来的药粉,细致地包扎在温言的伤处,努力稳着音色道,“忍一忍,若是疼了,与我说一声。” 温言瞧着他眼眶通红,却偏偏强自撑着要他安心的模样,心间酸酸软软,唇角却是不禁扬了扬,“不过是两处小伤,还不及当年我师父练我时的十中之一。” 沈琼华摇摇头,手上缓着力气系好了一个结,“萧教主于你,是师如父,总是为着你好的。可那老妖婆不同,她要害死你。” 绣莹的咒骂愈加不堪入耳,末了恨恨喊道,“你们这几个小杂/种!是不是觉着我没了法子?我这便破了门将你们抓出来!”说是如此,她却是推了掌风,近乎温柔地开了书阁的门。 沈琼华倏然起身时,温言只来得及轻轻触了触他的指尖。 沈琼华冷着眸子扯下了墙上的两幅墨画,另一手执了琉璃罩子笼住的明烛,在温言一声“沈琼华”的轻唤中去了门前。墨画稍稍舔舐了那跃动的火苗便轰轰烈烈地燃了起来。 沈琼华迎着大开的书阁雕花木门,将那燃作火华的画扔了出去——那个绣莹疯疯癫癫的,却显是极在意钟景云的。 门外近百山庄武士,嘴角噙着暖暖融融的笑意,手上拎着长刀利剑,满身杀气,绣莹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扑着画上的火,惊慌念着“庄主的画、庄主的画……”——吊诡瘆人,沈琼华却觉不出半点惧怕。 他擎着烛火,面上眼中含了万千冰雪地站着,暖色灯火映着他半面脸颊,未曾温了半分,倒是衬得他更加清冷。 恍恍惚惚,犹如那时在双花镇与温言初遇。可如今这次,他那双眸子,真正教人冷入深心。 “你想我烧了钟景云的书经,想我烧了他的画,还是想我烧了他的书阁?” 绣莹眸色凄厉狠辣地望过来,“你敢!我要将你的血肉剐尽,将你的白骨碾成粉末,喂到畜生的嘴里!” 沈琼华丝毫不动怒,嘴角甚至牵了一丝弧度出来,“你们上前半步我便烧一幅钟景云的画,烧到无物,我便舍了这命,毁了这间满载他喜怒嗔痴的书阁。” 绣莹目呲欲裂,不禁上前两步,指着沈琼华咬牙连连恨道,“你敢!你敢!” 沈琼华擎着灯烛,未退半步。另一手拽过门边的小檀木架,连着上面的红瓷一同摔出去,在绣莹身前碎裂成粉—— “你看我敢不敢!” 绣莹当真不再上前一步,手下精英高手亦是被她呵斥着退了几步。她跪着去笼尘里的瓷片,半晌抬起眼来定定盯住沈琼华瞧,面上神情似是恳求似是怨毒,狰狞异常。 温言走过去,将沈琼华揽进怀里,眸中冰冷,唇角偏扯了抹邪佞至极的笑来,沈琼华直觉这人大抵是要说什么诛心之语,一念才落,耳边便听温言淡声道,“你百岁之龄,早便老了,切勿动怒。” 言罢揽着沈琼华回身,掌风轻带,扣紧了书阁华门。 门外静了静,忽地传来绣莹凄厉的哭喊声—— “我没有老!没有!庄主、庄主,我仍是十六豆蔻,绣莹不敢老,我等着你回来娶我,你若是回来了一眼便能认我出来,你一定可以……” 沈琼华不去理睬门外呼喊厉厉,转了半身勾住温言的颈子,苍白面容深深埋进温言的颈窝,喟叹一声,“我以为你会生气。” “我为何生气?” “我方才凭着一时意气做事,实在危险,多半是惹你惊忧了。” 温言笑了笑,拿过他手中的烛台放到一旁的小架上,“我确实忧心,可没有生气。这世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总在你身边护着你由着你。” 这人在最该恣意的年岁里,于江湖奔波逃命,时时提着半颗心,想做的该做的,寥寥可数,如今跟了他,自是要将从前少了的一点点补回来。 沈琼华双臂用力,紧紧拥着温言,清越音色闷在他的颈窝里,“幸而阿言不在庙堂,不然该是个昏君无疑。” “所幸我身在江湖,才得逍遥,可任意随着你。” 沈琼华轻着力度咬了咬温言的颈侧,又伸着嫣红舌尖舔了舔,“所幸我亦身在江湖,这才未曾误了与你相见,”抬眼望住温言,眸中光华流转,“你我同心同力,定要离了这鬼山庄。” 温言倾身亲了亲沈琼华的额角,道了一声好。 两人才进了里间,正要瞧一瞧慕歌青的伤,忽听一把绵软音色唤道,“公子。” 沈琼华惊忙回身,正见先前缩在一角的山庄女婢盈盈而立,对着四人望来。温言细细瞧了两眼,这姑娘竟是先前为他们四人引路的那位。 这女子上前两步,忽地深深跪拜下去,“求公子救命。” 沈琼华惊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扶,忽地忆及昨夜里这姑娘唇泛春笑的妖魔模样,立即便收回了手。 夏侯昭睨了她一眼,满心不屑,“你是这庄子的婢女,我们才是生人,哪里救得你?何况你在此处绫罗绸缎加身,舍得走么?” 小婢一张秀丽颜容上尽是清泪,“在这庄子里,是否安好,哪里是吃穿用度上可以瞧出来的。满庄子的人何时何地都那般笑着,山庄婢仆繁多,年轻貌美,身强力壮,却是一个中年人也见不到,白日夜里偌大山庄静得像是空无一人,公子竟没有疑心为何么?” “瞧那老婆子就知道这庄子上下都没个正常的,”慕歌青冷冷瞧着那姑娘,未得一星一点惜玉怜香的心思,“这是你们自家的事,我根本不想听得。我们俱皆困在这一方书阁里,可真是不巧,尚不得自救,又要如何救你?” 小婢啜泣两声,忽道,“此间修了一条密道,直通山庄最大的花园,”不及四人欣喜,小女子又道,“公子若是愿意允了我几个请求,梅雪定然倾言相告。” “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梅雪仍是跪着,轻声道,“本就是生不如死,若公子不肯相帮,倒不如就此死了。密道之处此后湮没,再无人知。方才这位小公子凛冽行为争得的时间便是浪费了。” 夏侯昭冷哼一声,“难道我们自己便寻不着了?” “寻着了如何?钟景云的机关你们解得开么?”她虽这般说,却仍是谦卑,当真是十足的求人姿态,“这书阁,那老婆子是不许人轻易进来的。偶然一日,竟有老鼠从这里疯跑出去,绣莹大惊,命着山庄上下进来清扫,密道隐秘,加之有钟景云亲下的机关护持,她便不怎么担心。” 梅雪哼笑一声,眼里似是有些快意,“她千算万算,却是算错了钟景云的心。想来钟景云的心上人是个不通机关术数的人,钟景云处处为着那人想,竟将密道机关的解法一字一字,仔仔细细地写在了一首情诗旁。钟景云写给那人的诗,绣莹想都不愿想,遑论去看,我便撕了那页下来,背熟后烧了干净。” 沈琼华怔然,只觉自己是在茶楼听着说书人讲故事,一眼见着她仍是跪着,立即道,“你先起来。” 梅雪欣欣抬起头来,眸子晶亮,“公子可是答应相救了?” 沈琼华茫茫地望着她,“你所说请求,是什么?” “救得山庄中心智神识尚清明的姊妹兄弟出庄,救得被掳掠的婴孩脱离困苦折磨,平了这鬼庄子,最后,”梅雪重重叩在地上,“教那妖妇死。” 沈琼华与温言相望一眼,心中俱是想着,东嘉州的“吃人妖怪”果真与秋梧山庄有关。 沈琼华自从进了山庄,心绪一刻未曾平静,此时纵然想去扶了这小女子起身,眼前却总是晃着昨夜她唇角的弯弯弧度。挣扎半晌,心间仍是颤颤,最终是慕歌青伸了手,不见温柔怜意地将人拽了起来。 “她抓小孩子作什么?” 慕歌青问得淡淡,沈琼华生怕她要说什么是那绣莹要煮来吃,心间跳得厉害,却听梅雪叹了一声。 “不抓小孩子回来,公子以为,这山庄里要如何总是这般婢仆满园?” 沈琼华心绪一松,却是更为不解,“有情人在一起自会孕育了娃娃出来,呵护看顾着长起来就是了,青年渐入中年,天命有归,何至于去抢……” 梅雪瞧着沈琼华的神情,凄然一笑,“公子大抵是猜着了?绣莹不许婢仆结亲,她见不得人恩爱。而我们,更是活不到渐入中年的那个时候,”她哽咽两声,清泪覆面,“钟景云离世前,山庄才换了新的婢仆,俱是年纪轻轻的。后来他身死出庄,绣莹便是疯魔了一般要维持着庄子处处原貌,言说钟景云定然会回来,山庄不可变了大模样。人老了,杀了就是,总有新长起来的可供填补空缺。” 第41章 第 41 章 沈琼华一时心间泛冷,挨紧了温言。 慕歌青在一旁沉默不言,眸色深深,也不知是想着什么,倒是夏侯昭满面不耐,显然是不愿答应了梅雪所诉,却又不甘囚在此处。 “你说绣莹要维持着庄子原貌,怎的竟是一枝兰花也不曾见?” “哼,”梅雪眼眸泛冷,清道,“她惯会这般自欺欺人。” 山庄之名取自景山秋景,钟景云喜欢那景致,可他心上人中意的是兰花,他事事以那人为先,便用了兰花作家徽。绣莹恨极了那人,兰花的一只根须都不愿见着。 梅雪仍是记得那夜满庄兰花付之一炬的情形,灼烫尘气中混着兰香,醺醺然然。绣莹躬身跪着,狰狞面容上覆尽眼泪,嘴里喋喋着“兰花香会引人来,庄主,是真的,我将它们都烧了,我实是迫不得已,你不要怪我,等你回来,我们成了亲,你若喜欢,便再重新栽一些,好不好……” 若是她不知这老婆子的真面目,当真要叹一声“痴情人”了。 “她时时发着癔症,想钟景云会忘了心上人,转而来娶她,”梅雪面上讥讽尽显,“钟景云神仙一样的人物,哪里瞧得上她那个心肠浸了毒液的自作痴情之人。痴情错用,只会教人厌烦憎恶。” “我们俱是婴孩时便被掳掠入庄,生身父母的样子都未曾瞧过。她着人教导训练我们,要人何时何地何境何景都只可灿笑,不听话是行不通的,她折磨人的法子多得很。” “庄中婢仆俱皆忘了如何哭了。若非后来我得了机缘,见着了山庄往日旧人,听了他字字句句所说,神智得以清明,今日我这泪亦是流不出来的。” 四人相互瞧了一眼,俱是不明这小女子怎么说起凄凄往事来了,可瞧她满腹委屈,不吐不快的神色,倒是静了静,想着她心中忧苦无从诉说,压在胸腹间多年,一时提及便难停止,只好由得她去。 “时远鸿因了昨夜与你们交谈而被那老婆子降了惩罚。蘸了盐水的金蚕丝软鞭抽在背上这样的疼,时远鸿也是含了笑受着的。并非无痛,不过是除了笑,再不知别的神情了,”梅雪冷笑一声,“钟景云还在时的秋梧山庄,热情巧笑着迎客是招牌,绣莹真是将这迎客之道做了个极致。” 梅雪再不愿待在这庄子里,一年里也说不得几句话,有几个与她一同侍候的小姑娘没几年便不会发音言语,痴痴傻傻的了,她心中惧怕,只得晚间偷偷躲在被子里,轻着声音自言自语,唯恐会落得那几人的下场,再出不得这地狱般的牢笼。 沈琼华听得怔怔,温言皱着眉轻捏了捏他的肩。慕歌青与夏侯昭如何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略微想了想时远鸿满背血肉模糊仍是暖笑容容的模样,亦是深感震动。 “不可与生客交谈么?可我们未曾交谈,时管家自己说了些话,随后便走了。” “入夜之后,山庄上下再不能有一丝声响。可秋梧山庄的待客之礼废不得,故而时远鸿便只能笑言相迎,之后自去领罚,”梅雪苦笑一声,看着沈琼华道,“白日里我们也说不得几句话。绣莹有一日夜里发疯,偏说钟景云回来了,因了我们吵闹致使她没能听得钟景云唤她,秋梧庄主生了她的气,一怒走了。自此,天色入暮后,庄里便不能有响动了。” 慕歌青满心不信,“风过绿林,鸟鸣于木,这些又如何控得?” “各职各位皆有司掌人,一开始总是办不好的,绣莹为此杀的人多了,血腥味时时萦在鼻端,自会竭心竭力地想法子。风过林,那就挡了风,鸟鸣木,那就割了鸟的舌。” 夏侯昭听得心头郁郁烦躁,不耐地摆了摆手,“你与我们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梅雪愣了下,急急低首忍了泪意,她无意言语往年凄惨事来这般乞怜,反抗无果,徒增许多鲜血消亡,人人便想着这世间无人可长生,等绣莹命归黄泉,他们自会得了自由。如今却是再等不得了——神智清明的人愈加少了,加之年龄渐长,不出月余他们便要死在此处,生生世世逃不离。她本是想着,说这些可怜事出来,这几人许是会起了怜悯心,出手相助。 梅雪低低道,“梅雪所求,确是险重。”侧首瞧着小窗处,似要透过那层层绢纱恨恨盯住绣莹。 一时静静。满室寂了半晌,沈琼华上前一步,将先前裹了白玉簪子的绢绸递了给她拭泪,叹了一声道,“非关险重,”几人自江南起始,先行至南海楚澜,后又折而到了东嘉景山,一路不知经得多少险中事,毒门一门之主还随行在列,“而是这庄子人物俱皆诡异。你言之所说,无凭无据,我不敢信。” 梅雪呆立在原处,显是未曾想过沈琼华会这般说,思想良久,怔怔道,“我确是没什么凭证。” “我们四人,没一个身在名门正派之中,毒门邪/教,江湖散客倒是占全了。可人心往善,若你字字句句皆是真,我自当尽力。” 梅雪盯着沈琼华瞧,又看了看其余三人。 温言扣着沈琼华的腕子,淡声道,“我与他一体,自是同进同退。” 夏侯昭青着脸色瞪她,“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不知人数的男男女女,无一不是累赘,我千万个不同意,若是如此,你又不肯言明破解密道机关之法,我能如何?” 慕歌青未曾明说,只对着梅雪笑笑,慢声道,“凭证一物,再简单不过了。我随你沿着那密道离了这书阁,去那些困着婴孩的地方看上一看就是了。” 梅雪先是一喜,随后却是有些犹疑。 沈琼华侧首惊诧地看了慕歌青一眼,眸中隐隐有所思索。温言瞧着这两人,忽道,“彼此不信,形势急险,不如赌一次。” 绣莹不愿动得钟景云的书阁丝毫,定然不会贸然攻进,可此间精雅亦是护不得他们几人过久。 梅雪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色清明定定,晶彩流转,显是已下了决心。 “好。” 梅雪瞧了四人良久,忽道,“四位公子是南海楚澜的人么?”眼见无人作答,心中明了,又道,“南海一行,定是极为凶险。公子不畏生死也要得了山庄旧物前来,想必是有所求。我曾得见庄中昔年旧人,知道些事情,公子所求为何可与梅雪说说,我出得此间,若能为公子办了自是好的。” “昔年旧人?” “庄中的老管家。忠心得很,钟景云当年的身后事是她一手操办的,绣莹嫉妒得发疯,钟景云一去便动手将她关到牢里百般折磨,偏又用了各种邪门法子续着她的命。我那时为她送饭添菜,若非得她教益,今时今刻怕也要与外面那些只听绣莹所言的人一般了。” 温言沉吟一番,轻道,“确是有所求。传言秋梧庄主曾身怀还魂珠,活死人肉白骨。我家先生伤重,药石罔效,真气难蓄,故而来求。” 沈琼华接道,“被盗的那一页秋梧家册上说还魂赠留在南海楚澜,故而我们才会前往。哪知去了才知那东西是一支白玉簪子。” 梅雪愣了愣,回道,“老管家对还魂珠一事提及不多,可她亦是说了,还魂不在庄中,”想着沈琼华提及秋梧家册,又道,“绣莹只是钟景云身边的一介小婢,很多事物她都不知不明,秋梧家册的好几页内容是绣莹后来随意改了的,许多与钟景云心上人相关之事她都要改个面目全非。” 温言略微垂了眼睫,心中并未起了多少波澜——姑且不论眼前这女子所言真假,只说抵进东嘉州的前一夜,四人歇在荒郊,他与沈琼华一番粗谈,他心中便已隐隐觉着,还魂珠不在秋梧山庄。 其余三人面色一变,沈琼华更是匆匆上前两步,急道,“那,可是钟庄主带了还魂在身边,一起入了陵寝处?” “我不清楚,老管家没有说,”梅雪摇了摇头,“只是,她曾说,钟景云喜爱的与他那心上人看重的,俱皆被带走了。还魂珠许是在其中?” 夏侯昭满心燥燥,只恨不能掘地三尺将钟景云掘挖出来,泡到毒液坛子里,“死了都不让人安生!他葬到哪里去了?!” 梅雪怯怯望住夏侯昭,慌慌摇首,“老管家没有说,只说他要在那里等着他的心上人,她至死都不会说了那处所在,教人扰了他们两个。绣莹折磨她几近百年,她都未曾松口。” 沈琼华心间一痛,不由得退了退,正正被温言接在怀里,两相一望,沈琼华张了张口,却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温言情绪复杂难辨,只觉有千钧之力堵在胸口处,直教他呼吸都有些艰难,臂膊用力搂住了沈琼华,轻声叹道,“保了命才是要紧。” 沈琼华一口气咽不下叹不出,郁郁着点了点头。 慕歌青本是面色沉沉,此时强自对着梅雪笑笑,“保命紧要,还魂一事另言。你去开启密道吧。我有些话要与我这师父说一说。” 梅雪先前忧心他会借机窥探解关秘法,而后带了人自行离开,此时见他并不想与自己一同前往密道入口前,不禁愣了一愣,回神过来,当即便去另一旁的书架前。 夏侯昭瞧着慕歌青,纵是因了之前这小弟子总是将自己点了穴定住,教自己疼热交加而气恼非常,此时也只得摆出一副慈师的样子来,“小心着些。” 慕歌青望了他半晌,忽地单手撩了衣摆,直直跪了下去。 第42章 第 42 章 温言与沈琼华眼见这一跪,俱是不明所以。夏侯昭眼目深处蕴尽不耐,面上却是十足的关怀模样,音色轻轻柔柔,几要软了人的心肠,“这是怎么了?” 慕歌青先前时时一副横生妖孽的样子,此刻却是端严凝肃,声色沉稳,“慕歌青此身,四岁入毒门,八岁即与师父奔走江湖,以求保命,至此,只得师父四年相教。此后流年十数载,功力与毒蛊之术得以精进,俱是一己之身辗转毒家八门偷师的缘故。四载光阴所求所得,今日便还给师父,此后桥路各归,你我再无关系。” 言罢,唇角血线嫣红,竟是已化去了部分功力真气,腕侧凝红,地上多了一只毙命的乌黑蛊虫。慕歌青唇色霎时青白,身形不稳,却仍是疾手探入怀中,沈琼华眼前缭乱,堪堪定住眸光,便见慕歌青身前聚了各式各样的轻粉。 “慕歌青出了师门,这些不便再放在身上。” 夏侯昭瞧着他,眸眼一动,忽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纵使师徒相恋悖于伦常,但若我们此行得以出逃,你我相伴在一起未尝不可。” 沈琼华与温言不禁皱了眉,慕歌青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单手撑着小桌笑了好一阵儿才道,“夏侯门主经百花历万叶,情爱之事自是要较小辈懂得多些,可我如今什么心思,夏侯门主不懂么,何至于因了贪生而这般自欺欺人?” 夏侯昭面上一瞬铁青,不多会儿便寡淡如水,“师徒一场,你却说得出这些话,倒真是冷情。” “只怕夏侯门主从前未曾将我看作是弟子,我于你,不过是可供差遣的死士罢了。昔日我流过的血,受过的伤,当是抵得过你我这所谓的‘师徒一场’了。” 慕歌青清清淡淡言罢,转身便向着梅雪走去。温言眸色素淡,拍拍沈琼华的脊背,见他回了神,几步赶上慕歌青,自袖口抽了一支小巧的金筒来,递给了他。 慕歌青将其拈在手里细细瞧了瞧,“江北火云的急召令。” 秋梧山庄高手众多,单凭四人之力难以突围,为今之计便只有召来外部援力才行。 沈琼华耳中听得密道闭合之声,忆及方才慕歌青眸中冰冷,又想着那日牡丹林中他提起祝归时的温软语音,不禁叹了叹,脑中一清,隐隐觉着了什么不对,正要细想,眼角余光却见夏侯昭恨恨扬袖,拂散了地上的轻粉。 沈琼华惊骇之下急急去捂温言的口鼻,抬眼才见那人眸子里晕染了无边笑意,一丝惊慌也无。温言探手轻轻拨了拨沈琼华佩着的香囊,循而向上,捏了捏他的腰肢。 沈琼华眨眨眼。 他忘了。 夏侯昭见不得这两人亲亲腻腻,冷哼一声便去了另一角,翻捡了一本杂谈,就着明明烛火看了起来。慕歌青出师门一事倒像是浑然不放在心上。 他是真的不在意——他最不缺的便是对他大献殷勤,极力讨好的男女,他想要的也从来不是什么执着不离,这世上,唯有活着尽享权势金银才是真。 夏侯昭一人不足为惧,温言便领着沈琼华去看墙上钟景云的亲笔画,一处一处地指着,言说哪里是精妙之处。 沈琼华欺在温言身侧,随着他将素色墙面上的画作一一看入眼中。画上多是一名男子,姿容飒飒,神采英拔。看画的两人本以为这大抵是钟景云的心上人,可又往后看了几幅,画上人竟面容哀颓,瘫坐在一架木制轮椅上,生气寥寥。钟景云是丹青妙手,寥寥数笔便描尽□□,沈琼华看着,心头酸楚,刹那即体味到那人当时的心伤。 温言忆及江湖志所载,低声道,“原来,钟景云墨笔所画,竟是他自己。” 领着沈琼华将后面几幅看了,画上人已是长身玉立,再不复先前的颓靡,反是英姿更甚。沈琼华反复瞧了两遍,疑惑道,“这是挂错了顺序?” “不是。应是钟景云断腿碎脉后用了还魂珠的缘故。” 沈琼华细细瞧着,慨叹一声,“当真奇妙。” 两人在画前立了半晌,忽地偏头凝目对望起来——画上勾勒的景致无所相同,钟景云身在轮椅上的景致细看之下却瞧得出是同一个地方——皑皑雪山,冷寒高绝——钟景云弥留之际亦要前往,想来这处所在合该是他永生难忘之地,他那时命若游丝,许是做好了葬身于斯的打算。 沈琼华笑笑,“许就是这处了。” 温言亦是笑了笑。 慕歌青回了书阁,当即便觉到沈琼华不复先前那般沉沉郁郁,正要问上一问,忽听门外的绣莹又发起疯来。慕歌青面色更白了些,不知是内伤更重了还是方才所见震感于心,“她说的倒是实话。十数个半点功夫不会的男女,几近百数的少年和婴孩,纵使火云来了人,又要如何避过庄中高手与那老妖婆才能将人带出去?” 慕歌青如今仍觉额间隐隐作痛,数十人一同跪在地面上对他哀哀哭泣,他心肠如何冷硬也挨不住。 梅雪压着声音道,“下山路上的机关阵法,吟香已经去关了。” “先出去,”温言淡声道,“不要熄了烛火。” 几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密道,不论先前对这条密道有何想象,真正亲眼瞧见了,仍是忍不住惊叹——密道内里柔光弥漫,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显然不是逃生之用——圆润的夜光珠镶嵌在顶上,其间和着各色宝石,教人深觉是到了九天星海处。壁上绘着四时花鸟,颜色鲜艳,热热闹闹。 沈琼华细细看了看,壁画笔法竟与先前书阁里钟景云亲笔无二。 “秋梧庄主的用情,当真极深。” “绣莹知晓书阁密道,出口处她可曾安排人手?” “自然是安排了,不过很少,我先前已解决了,”慕歌青低声与温言道,“想来她信着钟景云之才,以为无人可通过密道,故而未曾着力守卫。” 行走了两盏茶的时刻,慕歌青上前几步,轻轻开了密门。 松风水月,晶星如聚,繁花嘉木绕着轻烟几处。 几人片刻不敢停留,敛了真气疾向慕歌青先前所探之处掠去。 沈琼华抖着手抱起了个粉嫩嫩的小孩子,僵硬地走了几步,气氛肃然中温言也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轻轻覆住了他那颤个不停的手,温声问道,“怎么了?” 他们甫一抵达,立即便开始部署,数十人的哀切一瞬化作欣欣狂喜,直让人觉得肩头担责愈加沉重。 沈琼华抬眼望着他,满脸无措,“我、我从没有抱过这样小的孩子。我这样抱着,他舒服么?” 温言凑过去亲亲沈琼华直直望着他的眼,笑道,“他睡得这般好,自然是舒服的。” 沈琼华点点头,僵着步子正要轻轻跨出门,却被满面忧容的梅雪拦了下来,“绣莹很怕小孩子哭,听了哭声便发疯要杀人。” “什么?” “钟景云的心上人有个儿子,当年入庄时还是个小孩子,许是不适此地水土,初来时很是生了几场病。小孩子痛了难受了便只得哭出来,钟景云疼他的心上人所疼,见绣莹未曾顾好那孩子便动了狠气。绣莹觉着自己惹了钟景云厌烦,终日惶惶,后来便听不得小孩子哭。” 沈琼华愣了一愣,喃喃自语道,“她那般善妒癫狂之人,竟会照顾钟景云心上人的小孩子?” 梅雪看了沈琼华一眼,摇摇头,“当年事我未曾亲眼瞧着,我观她如今作为,猜她是另有心思。老管家与我讲这事情时也曾猜测着,绣莹彼时大抵是想杀了他。后来那小孩子走丢,是她不着痕迹地使了全力的缘故。” 沈琼华听了,忧道,“如此一来,若想救得人出庄,便是难上加难。她坐在玉榻上,瞧不见身形步法,却不知练了何等功力?” “绣莹二十六岁才开始研习功法,她资质庸庸,习得至今也不过是那点皮毛,何况她急于求成,根基不稳。可她身边那些人是极厉害的。” 温言回头瞧了瞧一屋子的少年,俱是殷殷期盼的模样,淡声道,“如今情形,容不得人在此久留想什么对策,先出去。” 神智尚在的男女与少年各抱上一个婴孩随着引路的梅雪在偌大庄子里弯绕着前往山庄大门。几近百人行走在寂寂山庄里,本以为会响动繁杂,哪知出了门,人人轻手轻脚,竟是听不出一丝声响。 梅雪低声道,“都是不通武学的孩子,是吃了多少苦痛才练得如此的。” 沈琼华心间一痛,张了张口,却觉宽慰话语于这些人而言,只怕是过轻了。 夏侯昭顶顶烦这些粉嫩的小孩子,看也不愿看,遑论去抱,故而只他一人两手空空,最是轻松。 堪堪过了一处水榭,夏侯昭身旁一名少女怀中的婴孩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缓缓睁了眼,瞧了瞧夏侯昭,忽地咧了咧嘴,发出了一声哭腔。 少女未曾看清夏侯昭的动作,只听得一声脆响,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婴孩,竟已没了气息。她手上一抖,不禁恨恨喝道,“你是坏人!你做什么,你怎么能、怎么能……” 其余人闻声看过去,皆是愣在原地。 夏侯昭冷笑一声,压低了的嗓音在黑夜里如同勾魂厉鬼,“怎么,难道要他哭出声来,将那妖妇引来么?” 温言眸色清冷,盯着夏侯昭一字一句道,“绣莹若前来,自有我前去应敌,你操什么心。” “你可真是不识好歹。” “我如何,更是由不得你来说。” 第43章 第 43 章 沈琼华眼见那少女捂着唇哭泣,走过去柔声道,“不是你的错。可还要带他走么?” 少女点了点头。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抱着小小婴孩渐冷身体的手抖个不停,显是又气又怕,沈琼华瞧在眼里,心底叹了一声,将自己手中熟睡的小孩子递到了少女的臂弯里,随后将她手里的小孩子接了,稳在自己臂间。 夏侯昭冷笑一声,径自向前走了,众人皆是愤恨,可眼下总是逃命要紧些。 正行走间,队尾的吟香忽地跑过来,惊慌不定,“绣莹来了!” 温言神情肃凝,亦是隐隐听得绣莹的怒骂声,“走!” 夏侯昭神情一肃,当先掠了出去。 再顾不得许多,众人瞬时便亟亟跑了起来。寻常孩子奔走如何迅疾,亦是敌不过武功在身的秋梧高手,不消片刻便被赶上了。温言转身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了一旁的少年,太阿霎时出鞘,剑鸣铿锵。 温言几步走到沈琼华身前,倾身过去咬住他的唇,温柔地亲了亲。 沈琼华眼见温言折身向后,急急将手中的小孩子给了一旁的人,转身便也跟着跑了过去,不得几步便被慕歌青拽住了袖子,“你干什么去!” “我与温言,何时何事都不曾分开,此次亦不例外。” 身后境况何其凶险,慕歌青再不与他多言,只扣住他的手腕,将人往急奔的人群里拉扯。 “慕歌青,我懂你的心思。” 慕歌青脚下一顿,复又扯着他走。 “你心心念念着祝公子,若是此劫可避,你护得他的友人,他对你的愤愤恨恨许会少上一些,你是这般想的,是不是?”见慕歌青停了步子转身盯住他,又道,“你如今有了情,便该明晓,此情此境,我定然要随着他的。” 慕歌青松了松手指,沈琼华急急道了一声,“多谢。” 慕歌青咬咬牙,轻剑出鞘,护在了队尾处。 沈琼华到时,温言一人之力,险险阻了众人追击。抽了腰间的百辟扬文,轻巧地架挑在一人剑上,腕间一转,化去了力度,温言侧手一剑横来,直直划开了那人喉颈。 温言唇角勾着笑,剑气肆意,侧身过去将沈琼华揽入怀里咬了咬鼻尖,“形势危急,你却偏要来伴着我,”提剑逼退三五人,笑道,“就这么喜欢着我?” 沈琼华内力虽是不怎么淳厚,可依着多年逃命江湖的经历,身形步法倒是极灵活,加之温澈当年教了他“穿杨十八步”,此时配着温言的凌厉剑势,倒也像是高手的样子。此时听了温言的话,笑得欢欢欣然。 “你这话,可真不符着你的淡性子,倒像是风流公子说的,”沈琼华腕间翻转,“我万事不如你,恐会成你累赘,承蒙温大侠不弃。” “我舍不得弃。” 沈琼华得意洋洋地笑,好似这短短一句足让他傲到天上去,和那些个成日里美哉美哉的神仙炫耀一番。 “你瞧这些个混蛋,”沈琼华借着温言挡住一人利剑之势,手中扬文狠狠钉入那人肩头,“定是知晓杀了你我不会独活才拼了命地攻击你。” “亦许是沈逃逃今日神威大显,吓得他们只敢着冲我来。” 沈琼华哼了一声,脚下步法变换,堪堪将一人身形露了出来,太阿凛冽着剑气刺过去,嫣红炸裂,腥甜弥散。 绣莹最恨他人恩爱,此时在不远处看着,直气得破口大骂,骂过之后,恨恨喝道,“别伤了这两个小崽子,给我活抓了!我要把他们关到地牢去,亲手要他们尝一尝剥皮剔骨的滋味儿!” 沈琼华心间一惊,手里偏了两分,直直便刺进了一人颈侧。他先前想着,这些人被绣莹教坏了,不知善恶,却是可怜人。如此便如何无法下什么狠手,与温言剑剑杀招不同,他将人逼退就是了,如今听了绣莹的狠话,心神不宁,倒是直接便将眼前的人杀了。 沈琼华不及思想心中感受,瞧着绣莹颤着手自怀里取了个精致小巧的木盒子,眼见她缓缓打开,捏了一把银针掷了过来。温言单手控着沈琼华将他护在身后,太阿的银火剑花虽是挡去大部分,却因了秋梧护卫阻隔些许视线,温言臂上仍是中了两根小小的绣花针。 沈琼华忙将那两根针拔了,拖着温言退了两步,“有毒?” “软筋散。” 软筋散不归毒属,慕歌青那日所赠的香囊起不到效用,温言只觉真气一滞,脚下便软了。 沈琼华急急出手扶住了他,心间惊惧一瞬即过,擎着百辟扬文的手更是握得紧了几分。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不是一个人,身边之人是他至亲至爱,纵使他武力微薄,也要多护得这人一刻。 秋梧护卫得了要活捉他两个的令,此时俱皆虎视眈眈,下一瞬便要扑上来。 温言凑近沈琼华,在他鬓边吻了吻,“不如沈逃逃先行一步,去庄外找些帮手来?” 沈琼华扶着他一步步后退,摇摇头,“你我倾心日久,难道我不知你是起了什么心思么?别叫我离了你。”他才一走,这些被恶毒心思操纵着长起来的傀儡只怕会将他的阿言折磨到痛不欲生。 想至此处,沈琼华一手揽住温言,一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只锦袋抖了抖,将里面的物事顺着夜风扬了出去——先前在钟景云的书阁里,慕歌青别师出门时放下的毒粉虽是教夏侯昭散了,他却偷偷拢了一把收了起来。 温言下颌抵在沈琼华的发旋上,轻轻笑了一声,“我这三生定许的佳侣,果真好本事。” “自然自然。”匆忙应了一声,沈琼华不愿瞧那些人肠穿肚烂的景象,见许多人护在绣莹身前,料想如此可拖得一时半刻,连忙揽着温言折身疾走。行了不远,沈琼华只觉手上一片粘腻,腥甜直入鼻端。 “阿言,你怎么了?” “真气阻滞,血脉不稳,伤处无法凝血。” 沈琼华惊了一下,当即便道,“我们不能再走了,找个地方歇一歇。” 温言却是一把扣住他的腕子,“停不得,毒门秘制也拖不得多久的时刻,”就着月色凝望了沈琼华片刻,柔声叹道,“我舍不得拖累你。” “你我之间,本没什么拖累一说,”沈琼华有些生气地挨近了温言,许是实在气他,便狠狠在那人肩头咬了一口,“只有相携相守,不分不离。” 温言气力不济,强自撑着亲亲他的额角,低低应了一声。沈琼华这才满意了,扶着人躲在一处假山石后面,撕了衣摆紧紧捂住那些个伤口。 温言倚着假山旁的乱石,气息微微,胸前一片血迹斑驳。 沈琼华偎在他身边,探手将温言冰凉的手裹进了自己掌心,察觉到指间微小的颤抖,沈琼华将身体小心地靠近些,轻声问,“阿言,你冷吗?” 温言摇了摇头,就着山间清清冷冷的月色一瞬不瞬地看着沈琼华,“我有些怕。” 沈琼华听得心中酸涩,抑着泪意温声哄他,“阿言别怕。你不会有事,我没什么本事,可不会要你有事。” 温言默然地垂下眼帘。 软筋散的药力愈加厉害,真气被阻滞,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内里外在皆有伤创。 他不怕这些。 他怕的,是山庄的人追来,此身护不得沈琼华,自此与他分离,许不得他此生安稳,往日那句“相知相许,相携至老”化作空谈。 两人歇了片刻,温言轻轻捏了捏沈琼华的掌心,“走吧。” 沈琼华咬牙撑着他,恨道,“阿言你撑住,等我们出去了,我就放火烧了这庄子。” 温言笑了笑,“我陪着你。” 只是两人行了不久,便听身后劲风习习,温言心中一叹,暗道方才果真不该停下。侧首去看沈琼华,却未见他流露惊慌,想来先前早便想到了如今情形。 绣莹倚在攒花椅上,目呲欲裂,随手抄着了手边的软垫扔了过去,“你们这对下/流坯子可真是能耐!我倒要看看到了此时,你们还能跑到哪里去!” 沈琼华看了看一路蜿蜒着的火光,望定绣莹的狰狞面容,淡声道,“沈琼华身负深恩,总想着要报还回去,故此,我是最惜命的。可是,”摸索着抓了太阿在手,沈琼华轻轻放了抓着温言的手,稳稳站好,“今时此地,当为我此生至爱,拼死一战。” 温言心中一震,“沈琼华……” 这一声近似缠绵的轻唤立时便让沈琼华笑意盈盈地望过去,“阿言,沈逃逃今日要大杀四方来护你周全。若我死了,你也定要好好的,”言罢又叹了叹,“大杀四方……哎,其实,我许连一方也杀不得,可我总会护着你的。” 温言心中震恸,血气上涌至喉间,忽地记起那日沈琼华的话—— “我从前怕死是因为我受了个天大的恩惠,要留着命报恩,现今怕死,是因为我要和你过日子,自是和你活得一样久才最好。” 温言看着那人已经抽了剑,周身弥散着同归于尽的戾气,勾着唇角咽下了喉间的血,撑着力气道,“生,你我同生。死,你我便同走黄泉路。” 沈琼华握剑的手一颤,随即握得更紧,身形掠去之前暖声回道,“好,死生不论,你我总在一起。” 第44章 第 44 章 秋梧护卫得了绣莹的话,要活捉温言与沈琼华,故而对着沈琼华时便不敢全力以赴,生怕哪里用错了力气便将人打死了。沈琼华没什么招式,没什么套路可言,加之他脑中尽是温言周身染血的模样,心肠一下子冷狠起来,太阿与百辟扬文齐齐在手,一时间倒是只添了几处轻伤。 温言看着沈琼华的身形闪在一众人之间,眼里几要滴出血来。这是他捧到心尖上护惜着的人,如今却教人这般对待。纵是先前言说死生相伴,他却是无法立在此处,眼睁睁看着沈琼华为他不要了命。 可他如今真气虚无,妄自上前只怕会害了沈琼华。眸眼看定绣莹,心思千转——“情”之一字,可甜蜜可苦痛,可暖人可伤人。 温言反手按在山石上稳住身形,淡定了气息惊讶道,“前辈归庄,怎么也不着人与绣莹姑娘说一说?” 绣莹在一片剑鸣铮铮中亦是听了个大概,立时瞪圆了眼,抢了一人手中灯盏,提着急看四周,却未曾见了什么人。抬手止了秋梧护卫的动作,“停手!”复才对着温言问道,“你说什么?” 温言却不理她,柔声唤着沈琼华,要他到自己身边来。 沈琼华被他无头无绪的一句惹得迷迷糊糊,右手提了太阿,左手攥着百辟扬文,呆呆去了温言身边,探手捂住了早便浸透了嫣红粘腻的布段。 温言轻着吹了吹沈琼华的伤处,“疼不疼?” “疼,”见温言神色微变,又道,“可也不过是瞧着吓人,还不如我从前被人追着滚下山伤得厉害。阿言,你这剑真是利器,我这般武学浅薄的人用起来也是威力逼人。” 温言听得心间作疼,此时说不得暖言暖语,便只笑着揽他入怀,“是先生眼光好。” 绣莹见了这一幕,又要骂起人来,心念急转间总是记得了要先问问温言,方才是说了什么“前辈”。未及开口,忽听温言淡声道,“钟庄主回来了。” “什么?在哪里,我家庄主在哪里?”绣莹癫狂地看了一圈,嘶声喑哑,“你胡说!他若是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我辛辛苦苦为他守着庄子,等他一夕归来,他竟然都不来看看我么?” 沈琼华听了温言所说,虽不明真假,却仍是手脚发麻,如今见了绣莹这副模样,思索一番,接话道,“他来看你什么?看你屠斩秋梧贵客?他从前为这庄子打下的好声名,俱皆被你败光了,他可气得很,怎么会来见你。” “我没有!”绣莹伸手指着沈琼华,“是你们,是你们拿了那簪子来气我在先!” 沈琼华哼了一声,瞪着她,“你还敢提那支簪子,啊?那簪子是他要送了给自己的心上人的,你把它摔坏了,无从修补,钟前辈更气你了。” “那个贱/人有个儿子!白玉有瑕,根本配不上我的庄主!”绣莹颤颤地起身,一把挥拂开旁侍扶她的手,“这世上只有我才配得起他!” 沈琼华气得心手俱抖,险些将手里的两把利器掷过去,“你为一己情痴而枉顾人命,百年来不知害了多少人家的儿女,人家爹亲娘亲如珠如宝的心头肉在你这里生不如死,他们的亲朋上山来寻,你又做了什么?这庄子早便不是彼时的江湖第一庄了,你更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染尽了血腥味,钟前辈厌恶你尚且不及,遑论与你共谈嫁娶!” “你懂什么!”绣莹发着疯似的嘶声道,“我全都是为了他!这庄子是他的心血,我不能教他传了给那个贱/人的儿子,他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要他仍是这庄子的主,千思百想才琢磨出了保住山庄的法子,你们这几个小杂/种一来,什么都毁了,等我抓了你们,定要你们求生不能!” 沈琼华气得过了,反倒说不出什么话来。温言抬手抚了抚他的脊背,淡声与绣莹道,“绣莹,百载光阴,冤魂痛哭可曾入你梦境?” “我不怕他们,我不怕,不怕,”绣莹气势一下子虚弱下来,缩着身子蜷进木椅,一迭声念道,“庄主知道我所做为他,会护着我,我不怕……” 温言本意是拖得些时刻,撑到火云驰援前来,此时见了绣莹兀自疯言疯语,没了对付他二人的心思,总算松了些许心神。只是血液流得多了,他已是觉到了冷意,正往沈琼华处凑近了些,忽听一人脚步声沉重杂乱着由远至近。 温言轻咳一声,与沈琼华一同侧首去看,却是梅雪。 想来她是一路急奔而来,就着火光清晰可见她钗横鬓乱,气息不匀,双膝处更是渗着些殷红。 “公子,是梅雪累了你们了。” 堪堪行至半路她便折了回来。留在庄子里的两人,本与这庄子的烂事情没有干系,此时却抛却安危,不知陷入了何等凶险的境况,她如何无法走得心安理得。 沈琼华生怕她情难自抑,说些什么话惹了绣莹又记起抓他两个的心思,到时恐会连着这小女子也遭了罪,急忙暗中给她打着手势,要她别再说什么话出来。 梅雪却是没瞧见沈琼华的急切,张口又唤了声“公子”,绣莹此时正正望过来,见梅雪满面泪痕,怔了一瞬,随即勃然大怒,“你哭什么!这庄子几时教你哭了?你给我跪过来,我要撕了你的脸!” 温言清淡接道,“庄主归庄,做婢子的难道不能哭一哭?” 梅雪愣了愣,急急伏身跪了下去道,“绣莹姑娘,庄主回来了,我方才瞧见了。庄主还说要立刻见着绣莹姑娘,我为着姑娘高兴,不自禁便流了些泪。” “他说要见我?” “是,庄主说这些年辛苦姑娘了,在书阁等着要见一见姑娘呢。” 绣莹的眸眼亮上几分,手指绞在一起,很是娇羞欣喜,“庄主果真是懂我的用心的,他果真是懂的。快,快带我去见他。” 一人身形当空落下来,直教所有人惊立在原地。 浅血牙的初夏轻衫,银丝若雪覆了满背,眸目不羁。轻轻掠看了温言一眼,再瞧着绣莹时便冷了眉眼。 温言心中一喜,忧虑总算散了大半——自家师父来了。 “你伤我弟子至此,还想着走?” 绣莹事事蛮横,此时瞧了萧怀眠神情眸色,身心却陡生惧意,忙挥手令人上前击杀这几人。 萧怀眠冷笑一声,怒意更甚,偏生面上仍是深沉若水,“花架子。” 言罢便迎前而上,单手挥袖,一路碎着傀儡护卫的腕骨,如入无人之地,几瞬便到了绣莹跟前,袖中锦帕即出,萧怀眠探手覆着掐上了绣莹的颈项,“我与幼清多年心血教养着长起来的弟子,教你祸害成这副样子,你有几条命来赔,嗯?” 绣莹胡乱挥着手,眼中落了泪,挤了声音道,“别、别杀我,庄主还等着、等着我……” 萧怀眠看着她,嘴角缓缓绽了笑,明明是上扬弧度,却教绣莹瞧出了其后的深深邪恶,正要开口求饶几句,萧怀眠手上便用了力,绣莹瞬时便发不出半点音来,耳中甚至好似听得了喉骨碎裂的声响。 秋梧护卫未得相护的令言,只管擎着刀剑奔向温言三人。未及近身,便被两人长剑挡了去路。 沈琼华睁大眼睛去瞧,竟是慕歌青与祝归时。 “祝公子!”沈琼华欢然惊叫一声,“你的伤好啦?” “好了,”祝归时得了空瞧了两人一眼,笑道,“可真是狼狈。你师父估计要气得发疯了。”手上承影剑狠狠刺入眼前人的胸膛,一脚抬起将那人踹离,嘴里念念有词,“沈琼华的胆子比着老鼠大不得多少,他的亲亲心上人瘫成了那副鬼样子,这样两个人你们也下得去手,真是丢武林人士的脸。” 慕歌青挑了一人筋脉,笑道,“这些不是什么武林人士。” “哼。” 沈琼华心神得以放松,扶了温言席地坐了,干脆脱了外衫,就着方才慕歌青扔来的药粉裹在温言的伤处,又分了些给了梅雪。此时闲了心思,忽地想起,祝归时大抵还不知慕歌青出了毒门的事。 温言顺着沈琼华早便乱了的发,轻声问他,“想什么呢?” 沈琼华张了口,才说了个“我”字,便见一队人马迅疾飞掠前来。 “那是哪方的人?” 温言就着月色与灯盏之色混在一处的光亮辨瞧片刻,“看衣纹发饰,像是南海楚澜的宫众。” 正说着,那方众人已赶了过来,当先一人赫然是南海楚澜的思锦。她未曾入了战圈,只到温言与沈琼华面前行了礼问好。 沈琼华因了苏尤许,对着这人便不怎么愿意理,又见她很是温和有礼,加之她领了人来,战势得以迅疾逆转,便不能视而不见,只好问道,“多谢了。只是你怎么来了?” “我家主子上陆来寻下一任宫主与大祭司,偶遇了祝公子,未曾言谈几句便见了天幕红云,祝公子言说几位许是受了险,我们便跟着来了。” 思锦寥寥几句说得平淡,沈琼华与温言却是惊了惊,“你家主子……是秋怀信?他不是……” 哪知这一句问便教先前还风轻云淡的姑娘哭出了泪,“思锦做了错事,如今便只得这一个主子了,”抬了袖子拭了拭泪,哽咽道,“我跪在宫主的门前,他看也不愿看我,是不要我的了。” 沈琼华心头狂跳,缓了半晌才道,“你是说,尤许与秋怀信仍在此世么?” 第45章 第 45 章 思锦小声说了什么,却教不远处一声嘶哑欲裂的惨呼盖了完全。几人齐齐看过去,正瞧见萧怀眠脚边一人身上窜起的火光,边角可见喜庆热闹的大红颜色,也只有那个绣莹穿得了一袭。 萧怀眠极是护短,尤其温言是他与温澈亲自教养的弟子,视同亲子一般,如今气得狠了,满心想着如何教她受了万千疼痛,才要下手,那人却是自己挣扎之下打翻了木椅角上的灯盏,灯油泼了她满身,红火瞬起。 萧怀眠在一旁冷眼瞧着,面上仍是阴狠。 绣莹于疼痛嘶喊中奋力爬着,看方向大抵是钟景云的书阁。此地曾与她有些交流的三人看着,心中不觉慨叹,情痴入魔大抵便是如此了。 秋梧护卫只余寥寥几人尚算安好,此时见了绣莹的模样,直直掠了过去,纵身而上,竟是想要依靠自身灭火,只是灯油沾身,连着他们也身起烈火。 几人嘶嘶痛叫,面上竟仍是融融笑意,衬着暖色火光,分外诡异骇人。 温言探手绕过沈琼华的肩膀,抬起来遮住了他的眼。直至那几人俱是不语不动了才放了手。 祝归时看得心惊,不觉道,“你们这是进了个什么样的鬼庄子?” “死得这般痛快,倒是便宜她了,”萧怀眠淡淡说完,径直去了温言身前,长指微微挑开那些浸血布条瞧了瞧道,“万金难求的伤药,你这心上人这般用法,倒真是疼你。” 温言柔着眸色笑,沈琼华在一旁听着,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想着归教的温柔应是与他说了自己,抬手行礼问好道,“萧教主,久仰大名。” 萧怀眠摆摆手,“我在江湖上没什么好声名,难得你明晓这孩子是火云中人仍愿跟着他,”随即眸色更是柔了几分,轻声道,“幼清的眼光好得很。” 思锦小小女子,纵是身旁跟着楚澜宫众,见了这诡谲场面仍是心中害怕,小声提议道,“此地污秽,不如我们下山吧?” 几人当即准备下山,只是这山庄不毁,难平百年间丧生于此的冤魂之怨,众人便去寻了这庄子的酒液灯油,淋淋洒了,而后掷了几支火把。冲天火光映上天幕,红作半边。 沈琼华瞧着,忽地想起,那夜初到此地,朱门大开,婢子仙姿,人人手中执掌一盏琉璃灯,也是将天映作了这般模样,哪想不过短短日夜便人事皆休。 温言体内的软筋散经由萧怀眠深厚内力的逼迫以及慕歌青的辅药摧散而褪得干干净净,下山时便仍如先前一般将沈琼华护在一侧。萧怀眠瞧着,心中欣慰又怅然,从前那小小孩童,仿似一瞬之间便长成了温淡凝敛的青年。 慕歌青下山时将祝归时拉着与他同行在了最后处,沈琼华回头去看,慕歌青面上端肃诚恳地说着什么话,祝归时却是一副戒备的模样。正猜着这两人是言说了什么,耳中便听萧怀眠道,“你带着沈琼华给我回教里养伤。” “先生离不得师父的真气蓄养,重新选定人马,另行准备一应物品前去探寻还魂都需要时间,”温言淡道,“师父,盛夏将至,转眼初秋,我们没得多少时间了。” “你失了血,伤处未曾愈合,总还是个受了伤的人。” “先生教导,血伤不惧,一心不乱。我自小是记着的,也是与先生这般保证了的。如今不过轻伤几处,师父便要我失信于他么?” 萧怀眠听得怔怔,停了步子,漆墨眸子盯了温言良久,听得其后的慕歌青与祝归时都赶了上来,才叹道,“你与温柔一样,惯会拿他来压我。” “师父总是听先生的。” 萧怀眠没接他这话,只继续下山,又问着沈琼华道,“你跟着他?” 沈琼华连连点头道,“我跟着他。” “好,”萧怀眠温声道,“倾心倾情之人,合该是腻在一起的。” 沈琼华瞧着他的神色,大概是猜着了他心中此刻所思所想之人,又想着他这般护着温言,定是担心此去一路恐会如今夜一般凶险,纵是他心中因了温澈对他有些埋怨,可这人对温言确是慈父模样,如此他便狠不下心,“萧教主不必太过担心了,我会好好顾着他的。何况,夏侯昭被教主擒住了,我们已是少了许多危险。” 萧怀眠微微颔首,又清声问道,“你知道我擒住夏侯昭了?” “彼时往事我听了些许,那日也瞧见阿言修书于您了。” 萧怀眠很是不愿听着“昔年往事”一类词句,此时便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又拒了沈琼华要将龙佩给他的提议,只说幼清给了他,他好好带在身上就是了。才到山下便跨马上去,温声嘱咐温言道,“仔细着自己,仔细着身边人。” “好。师父保重。” 沈琼华上前一步小声道,“萧教主,龙佩……” 萧怀眠一怔,眸眼染上忆想往昔的迷离,半晌才道,“幼清送了给你,那佩与你有缘,好好收着吧。” “哦,”沈琼华点点头,“萧教主保重。” 萧怀眠一骑绝尘而去,沈琼华也没能找见夏侯昭,温言低低道,“应是同行而来的教众先行带回分教处了。我师父傲得很,救人一事,只身一人仍嫌多。” 沈琼华听得发笑,才一转眼,竟瞧见了一侧不远处凝神不语的一人,仔细辨了许久才认出是南海楚澜的大祭司秋怀信。那日眉目如画的翩翩公子竟成了满面苍白病容的文弱之人,瘦白细指轻捏着素白帕子掩着口,时时能听见咳声。一名小童伶俐可爱,在一旁扶着他。 沈琼华与温言对他如何心中不喜,方才一事总是要道了谢的,堪堪踏了一步,只听秋怀信与思锦道,“走了。” “大祭司,”沈琼华急急唤了一声,见他微微侧了头,诚意恳恳地道了一声,“多谢你。” 秋怀信静了静,转了身缓声道,“尤许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念着沈公子的邀约。可下一任宫主祭司不日上岛,我与他繁务加身,短时里他便不能来与你游遍江河了。” 沈琼华点点头又摇摇头,心中痛喜混杂——那日明明是瞧着了苏尤许亲入玉台机关,生身血祭,字字骇人,今日却听得他仍在凡世。沈琼华内里千言万语,最后也只问了一句,“他好么?” “受了些轻伤,如今时日该是养好了的。沈公子得了空,可来岛上一叙。他见了你,便更是展颜宽心了。” “好好,”沈琼华急急应着,又问道,“我给他写信,行么?” 秋怀信略一沉吟,低声嘱咐思锦与沈琼华说了个通信法子——他重伤在身,气弱得很,实是说不得过多的话——半身性命,七成功力换得那人安然,他自是觉得值得很。 南海楚澜未有免黜一说,秋怀信便仍是大祭司。只是苏尤许不愿见着他,他只好领了那人再不会任用的一众人搬去了离着雾霞不远的一处小岛。他做不到与苏尤许相忘江湖,想着纵是只得相见便可,如此,也只能借着沈琼华的信去见他。 沈琼华眼见他一帮人随着引路人渐行渐远,忽听一旁的祝归时道,“重伤未愈便上陆寻人,他可是不要命了?” 慕歌青叹了一声,轻道,“不紧着寻人,苏尤许只怕更不愿见他了吧?” “做了错事,自是要付了代价去还。” 慕歌青微微垂眸,掩去一应神色。沈琼华却是在一旁狂点着头附和温言,正要说些溢美之词夸赞一番,一旁的梅雪领了少年少女来,齐齐在四人面前跪了下去,人人口中道谢。 几人俱是一惊,急急便教人起来。 梅雪道,“几位公子当得起这一谢。” “膝下有金,跪不得,”沈琼华伸手拽了几人起来,眼见其余人亦是起了身,又问道,“你们俱是婴孩时便在那庄子里,早便不识自己家门,如今怎么办?” 梅雪被他问得愣了一愣,侧首与吟香相看半晌,又看着沈琼华摇了摇头。 温言看了看远天初现的早霞道,“去官府吧,那里对走失之人俱皆登记在案。” 祝归时与南海秋怀信一行人循着红云的方向赶到林子时,火云教众已在其中绕了好一会儿,一众人在里面很是耗了些时候,好在因了温言书信而来的萧教主明晓入山需得引路人,凌厉之气聚身聚眼,砸了一户人家的门,强自压着一人引了路去救人。如今那引路人抖着手脚,急急领着南海楚澜人走了,祝归时一下子急了起来,“顾着此端失了彼端,那人领着别人走了,我们怎么出去?” “我早便与你说过,沈琼华长于认路。” 祝归时瞧着温言的满眼骄然,哼了一声,“是是是,他最了不起。” 沈琼华在一旁听着,无声笑了笑,走去了最前面。祝归时正要随着温言一起前去,腕子便被慕歌青扣住了,“都是小孩子,总得有人在队尾看护才好。你可放心我一人?” “自然不放心。”说完便见慕歌青勾着唇角,笑得极是开心欣欣的样子,心中暗道,自己怕他出什么阴损招式伤了小孩子,不放心他一人护在队尾,这人却是在欢欣个什么? 滴水未进,沈琼华早便饿了,此时出了庄子,心神一松,腹中饥饿感便愈发明显,拍了拍肚子,却听得一阵玉石相击之声,“啊,簪子。” 温言侧首一看,竟是先前被绣莹断了的白玉簪子。 “怎么拿了它?” “这簪子是钟景云带了送去南海的,虽说了百年即归秋梧,可那庄子被绣莹祸害成了鬼地方,哪能放在那处。我想着便不如还是给了南海,陪着那‘故人子’好了。” “故人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过年好~~鸡年大吉,事事顺心如意,康健喜乐O(∩_∩)O~~么么 第46章 第 46 章 沈琼华见着温言喃了“故人子”三字,好奇地凑近了些,问道,“怎么?” “绣莹改了秋梧家册,这三字,倒是用的微妙,”温言执了半根断玉瞧了瞧,“钟景云竟舍得将这簪子给了旁人?” “他从南海回来便去了,想来身体该是每况愈下。这般却仍是不惧艰险,乘船破浪,亲上楚澜,只为探看故人子,最后还将这支白玉簪子给了他……” 温言接道,“故人非是寻常之故。” 沈琼华忆及庄中梅雪所述,想了想道,“梅雪姑娘说,绣莹弄丢了那人的儿子,莫非,南海楚澜那时的宫主人选,便是那个钟景云万分疼爱的小孩子?” “多半便是如此了。”温言侧首瞧着沈琼华的满眼惊奇,心中却是想着,这三人,明明是爱意亲情聚聚交融,最后却是一人身在南海成了宫主,终生护着那海,一个不知归处,剩下的一个葬在冷冷雪山,痴痴苦等。 “那这簪子倒是更该送到南海去了,”说完良久未闻温言回应,沈琼华轻着力气撞了撞温言的肩,笑着问他,“你是想着什么了?” “想,你我百年之后,当葬于一处,相执相携永世不分。” 沈琼华几乎要欢呼起来,忍了又忍方压了下去,故作满面惊讶道,“你这般离不得我吗?” 温言瞧了他一眼,勾了他的手握在掌心,也不去拆穿他,只温声道,“离不得。” “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 沈琼华一路小声叫着,眉眼弯弯的模样惹得温言有些心猿意马。安置了那些少年人,四人无意留在那处要人千恩万谢地行礼,悄然便离开了。 慕歌青不入客栈,未作休息便牵了马走了,走时只对祝归时低柔道了一声“我走了”。他不说去往何处,旁人也问不得,沈琼华瞧着那人身影远去,隐隐觉着有哪里不对,正要细想,迎面一颗马头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头蹭了他满脸。 “逐影!”沈琼华扯着袖口胡乱擦着脸,忽见逐影踢踢踏踏退了两步,定定瞧着他。心中一顿,直觉这喜怒不定的马要发脾气,急急扑上去,撞撞它的额头,讨好道,“逐影好乖,我和阿言走了这短短日夜真是万分想你,你好好吃饭了么,好好喝水了么?” 祝归时看了温言一眼,“你家沈琼华疯了?” 温言看也不看他,对着逐影淡道,“逐影,祝归时说你疯了。” 祝归时眼见壮硕高马风一般冲撞而来,一惊之下几要抽了剑出来,堪堪避过,眼见那马气得很,嘴角抽搐几下,总算扯了个算得上和善的微笑来,心中却暗道,果真是疯了。 追风向来不似逐影一般肆意,只踱着步子,慢慢凑到沈琼华身前,拱了拱他的肩头,沈琼华扬着笑脸,将方才的一席话换了顺序,又与追风说了一遍。 许是东嘉州是为秋梧山庄建地所在,钟景云声名过盛,百多年里,此处未有江湖别派在此建阁起楼,火云与温家在此处皆无分处,三人略作商量,各人面上纵是狼狈,所幸伤处已然轻微,真气归位,便不做停留,直向潭州府而去。 过了潭州府以东的筑城便是坤山天池,正是钟景云所画风雪,亦许是这神鬼之才埋骨之地。 潭州府多山多水,正值初夏时节,翠羽之水波澜微微,映着满池红碧相杂的荷,虽是暑气渐起,却教人怡爽。 祝归时坐在火云分处的水榭中,衬着夜间琉璃宫灯下目中所及的景,悠悠将那日山下情形大致与两人说了,又道,“你师父瞧见夏侯昭时的那眸色神情,”思想片刻,斟酌了字句才道,“沉沉若黑水,其后涌着的血风海雨骤骤却几可明见。我瞧了一眼便觉得骨血生凉,遑论夏侯昭。” 温言只淡淡嗯了一声,显是对自家师父的为人心性极为了然。 沈琼华冷哼一声,“他做了错事坏事,自然吓得要命,”想想又道,“他肯定不会乖乖随人走。” 祝归时点着头,“他跪着哭得厉害,言说身不由己,还说若萧教主留他性命,此身此心便愿意跟了他,以后事事以他为先,从前萧教主想看的横笛吹雪,日日演给他看。” 沈琼华睁大了眼,难以置信,“这般不要脸面?” “还有比之更甚的,”祝归时长指曲扣着桌面,“总之,他字字所说,比着你两个时时在我眼前做着的还要腻歪。” “那怎么一样,我们两个是情之所至,他是为了活命,扯些谁都不信的谎话。” 祝归时摆着手与沈琼华道,“是了是了,你最有理。反正萧教主气得厉害,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夏侯昭突然痛叫得厉害,被人带走时,嗓子都喊得哑了。慕歌青却是冷眼瞧着,动也未动。” 三人沉默不言,沈琼华忽地叹了一声,“他这般寡廉鲜耻,难为慕歌青跟他甚久,到得秋梧山庄那一夜方从毒门脱了身出来。” “他真的出了毒门?” 温言与沈琼华瞧他一副惊讶模样,忆及下得景山那夜,两人在队尾说了好久的话,料想着应是慕歌青事事皆与他说了,可祝归时因着从前的事,再难信他了。 温言略略颔首,“真的。” “他倒是聪明,”见沈琼华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祝归时耐着性子道,“如此,萧教主总不会牵连至他了。” “啊?你、你是这样想的啊……” “难道不是?” 沈琼华呆了半晌,心中万千思绪纠结在一起,不知要不要说了慕歌青的心思与他听,正踌躇间,温言拉着他起身,淡声道,“天色晚了,歇着吧。” 祝归时笑道,“此地山水好,月色好,我留一留。” 沈琼华点着头应了,温言看了他一眼,轻道,“凡事不必过多纠结,愈是放得深了愈是不解其意。” 祝归时眼见两人走得远了,手里的白玉杯盏一倾,琼浆玉液便洒了些许,鲜红酒汁倒像着艳艳红血多些。“钟怀遥”一事他虽是气得狠了,却也想得通透,江湖奔命,各为其主,慕歌青骗得一众人自是他的本事,怪也只得怪自己大意。 至于那一掌之痛,日后寻了机会还回去就是了。江湖男儿当如是,难不成还要哭哭啼啼地要闹上一番么?彼时慕歌青身在毒门,护师听令本就是他这弟子该做的,他两人,说到底,不过立场不同。 只是他已非懵懂少年,那人的心思他瞧得出两分,那夜慕歌青隐着措辞说了许多,他听出三分,却是不敢信他——他见识过这人的厉害,总想着他是为了旁的,故而慕歌青言语间如何温软衷肯,他仍是顾虑颇多,己心己情倒是未及思想。 祝归时抬头望一眼清亮圆月,轻轻叹了一声。 沈琼华着了轻薄中衣,赤着双足在床榻上翻来翻去,胸口藏着龙佩的地方隐约可见些许玉色。 “阿言阿言,我心里慌慌的。” 温言坐在桌边,缓缓翻了书页,“恩?” 沈琼华从榻上奔下去,挂靠在温言一侧,“就是慌慌的。” 温言探手搂着他的腰际,将人抱到腿上,搁了书册,又摸了摸那双赤足,“这时节也不要贪凉。” 沈琼华欢欢喜喜地笑着,在温言怀里拱了两下,耳际瞬时便被温言暖热的气息笼了完全,“老实些。明日还要赶路。” 沈琼华捧住温言的脸,噘着嘴重重亲了亲他的柔软唇瓣,末了还伸着嫣红舌尖舔了舔,笑得像只猫,“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温言眸色暗沉,臂间用力,揽着人的腰将他放在了紫檀桌面上,顺势压了上去,温软薄唇吻润了沈琼华的鼻尖。沈琼华因了这一番动作,鲜嫩小腿露了半截出来,映在暖暖灯火里,晕出一层细润的光泽,纠缠在温言腰间。 两人正是情热,心动意乱间,沈琼华被温言吻得急急喘/息,手上一抓,胡乱地抓了一只温言许他解闷的机关盒子在手里,沈琼华脑中一炸,立时便推开了温言,跳下桌面。 温言半点防备也无,被他推得退了两步,正要问他怎么了,眼前的沈琼华却是急急出手,拽着他半开的襟衫胡乱理了理,转身又拿了外衣来七手八脚地套在他身上,嘴里念叨道,“穿衣服穿衣服,我们即时赶路,快着些!” 温言单手拢了拢襟口,另一手去握沈琼华的腕子,哪知不及触到半分,那人竟风一般跑了出去。他几乎要疑心是逐影教坏了沈琼华,手上提了那人的鞋子追着他时,沈琼华正在大力砸着祝归时的门—— “祝公子,祝公子,快些起身,我们要赶路了,十万火急!” 祝归时在水榭中久坐,才回了客间睡下不久,便被这轰然巨响惊醒了神志,挟着几分火气朦胧着眸眼开了门,正见月华下愈显琼华的一张脸。 “祝公子,穿衣服,快快快!” 言罢疾走,顺手扯着温言一同回了房,急急地穿衣洗漱。温言与祝归时满头雾水地随着风风火火的沈琼华奔奔走走,最终三人在明月清夜中直向筑城的方向而去。 第47章 第 47 章 一夜疾行,开心如此奔走赶路的,大抵只有追风逐影。直至早间三人歇在一座小镇的早茶铺子里,温言与祝归时才得了机会询问沈琼华所为何故。 沈琼华囫囵吞着包子,含含糊糊道,“秋梧书阁中我便觉着慕歌青不对劲。那日下了景山,慕歌青与你道别,只身离去时我便更是深觉漏察了什么。” 温言捏着沈琼华的下颌轻着力气摇了两下,“咽下去再说话。”说着倒了杯清茶放在了他手边。 沈琼华努力吞咽了包子,拍拍胸口,道,“彼时停宿丰州,慕歌青说了些对你的,啊,对你的一些看法,他那时便对夏侯昭生了厌烦之心,亦许更早吧,总之,他那个面热心冷的人,该是没了心思豁着性命助夏侯昭得了还魂珠,可他千忍万忍,一直与我们到了景山秋梧山庄。” 祝归时重伤疗养,南海之后再没有随行,此时沈琼华说了这一大串,仍是不解,“恩?” “后来我们破阵法闯机关,直上景山,到了第七重关时便进退不得,慕歌青那时的情绪很怪,”沈琼华就着温言递来的茶盏抿了口茶水,又道,“他非常焦急,夏侯昭那般紧着还魂尚能忍一时,他却好似等不得,恨不能立时想了法子上山。” “所以,”祝归时不得要领地猜道,“我们就要摸黑赶路?” “对啊,”沈琼华大力点着头,满面期待地问温言道,“是不是?” “是,”温言已然明晓沈琼华所思,捏着细绢擦了擦他的唇角,“慕歌青不是什么良善,可这人极为情深,他对你有心,下了山却只身走了,想必是去了坤山天池。” 祝归时重重咳了一声,“什么他对我有心!你说事情便好好说事情!” 沈琼华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祝公子,你言中所指不是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慕歌青先我们一步去了坤山天池。” “他许就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他无伤无病,要还魂何用?” 沈琼华摇着头,“他定是往坤山天池去了。南海至景山这一路,你不知夏侯昭有多烦人,慕歌青觉着他脏透了,却一路忍着,若是他真的江湖远去,那就是既得不着你又得不着还魂,从前所经所受,意义何在?” 祝归时颤着手指他,“你好好说话……” 温言接道,“若志不在还魂,当初何苦忍耐?” 祝归时深深叹了口气,“他要来还魂有何用?” 温言与沈琼华齐齐看着他,不言不语。 “看我做什么!” 沈琼华无奈至极,“你还不懂?他要夺了还魂送你。” “送我?” 温言将盛着小馄饨的粗瓷碗推到沈琼华眼前,缓声道,“易地而处,我若是伤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人最想着要什么,我便送什么。” “多日不见,你两个都能到茶馆中说书去了,哈哈,哈哈……”干笑两声,祝归时忽道,“等等,他知道钟景云埋骨坤山天池吗?” “知道啊,”沈琼华吞了两个小馄饨,“那日探秘道是他与梅雪姑娘去的。梅姑娘从老管家那里得晓往事,虽是不知钟景云葬身之所,可知道那人最喜何处,最难忘怀的是何地。慕歌青扮作纯良的样子略略一问便有了大概了。” 祝归时忆及往日“钟怀遥”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不觉点了点头,又赶忙接上一句,“还魂至珍至宝,是他自己想要,与我无关。” 沈琼华喝着热汤,嘴里“嗯嗯”的含糊应着,极为敷衍的模样惹得祝归时重重哼了一声。 休整过后,三人匆匆赶路前行,终于在两日后的午间抵达了筑城。火云与温家在此皆有分处,各人各入其门,后半夜时,温家弟子提着灯盏前去敲了敲祝归时的房门。 “师哥,火云温言来了,说要赶路了。” 祝归时当即掀了被子,着了外衣,牵马而去。已至筑城,往东南方向行上七日便是坤山天池,温言却仍是要人这般紧着赶路,该是慕歌青较之他们猜测的还要行的快些,筑城不见其人其踪,他该是距之坤山不远了。 沈琼华自入江湖那日起,便是穷苦身,从前攒了银子买的一匹瘦马病死后便再无坐骑,后来温言疼惜他,花了大笔的银两送了他追风,这才重新有了几分策马江湖的样子。如此,他的骑术在三人中最为薄弱,可他深记温言所说“盛夏将至,转眼初秋”,两腿内侧的刺痛俱皆咬着牙忍了,温言时时问他可要歇息,他也总是摇头拒绝,眼见险些瞒不住便撒娇卖俏,讨些亲亲抱抱,总能糊弄过去。 神速疾行,三人只用了五日便抵达了坤山地界。 晚间歇在火云别业的雅室,沈琼华别别扭扭地躲着温言——此地灯火通明,榻软香润,总不能再如前几日在野外时一般合衣睡下,温言定会瞧出些什么。 温言捉着身形不定的沈琼华看了半晌,沈琼华眼见他神色愈发肃凝,急忙将自己送入温言怀里,亲亲蹭蹭。 温言不为所动,将人拉开些许,沉声道,“你瞒着我什么?” 沈琼华摇头晃脑,眼珠儿乱转,“没有没有,你我朝夕相对,我瞒得住你什么?” 温言不与他多说,伸了手滑入沈琼华的衣摆,沿着腰线一路探了下去,沈琼华惊呼一声,知道再瞒不住,讨好地亲亲他,温声道,“没事。” “果真如此,”温言心间一疼,“是我疏忽了。” “阿言,”沈琼华柔声唤了一声,双手捧了他的脸笑道,“我喜欢你,那种为君倾所有的喜欢,所以你顾着我护着我,我心里直要开出花朵来了。可前几日不行,你顾着我,我们难免会落了行程。今日到得此处,火云探报言说慕歌青今日午间入了此地一处客栈休整。你瞧,若是我们半路耽搁了,此时他都得着还魂了。” 温言略微低首,亲了亲沈琼华的发顶,“我看看。” 沈琼华再不敢逆着他,乖乖除了下衣躺到床榻上,有些拘谨地攥住了上衣衣角,忽又记起明日要上雪山,急急嘱咐道,“你不许做什么旁的事。” 温言不答他的话,握着沈琼华的膝窝便将人的腿分开了——伤处竟不怎么严重。 沈琼华悠哉悠哉的晃着头,“慕歌青的药极好,当得起萧教主‘万金难求’四字,”撑了半身起来笑道,“我从不对你扯谎,说了没事便是没事。” 温言心胸间化作柔软一片,酸酸痛痛甜甜混着,“沈琼华。” 这一声柔肠百转的轻唤立时教沈琼华酥了半颗心,呆呆应道,“嗯。” “我幼时凄惨,好在先生与师父相救,自此得了关心爱护,悉心教养,于火云教中肆意潇洒,只觉己身并无遗憾,”温言低着声色吟叹,“今日却觉得此生一大憾事,便是没能早早遇着你。” 这字字句句直听得沈琼华一颗心飘荡到九天去了,晕晕迷醉之际,忽觉腿侧伤处贴了一道温热。沈琼华垂眸看去,正正入眼温言轻吻那痕淡红的刀刻侧颜。 沈琼华心头一颤,浑身抖了抖,迅疾蜷成一团,滚着缩到床榻的一处角落,扯了锦缎薄被将自己裹了严严实实,音色闷闷,“你不要招我,我们说好了的。” 温言伸手拽了拽被角,见他裹得实在紧实,忍笑问他,“我招你什么了?” 沈琼华不说话,一双眸子含了碧波春水,直勾勾瞪着他瞧了半晌,忽地背过身去,拉开锦缎一角,朝里看了看。温言再忍不住,低低笑了两声,欺身环了沈琼华入怀,轻轻咬着那人颈侧,一手顺着锦缎边探入,喃道,“我帮你就是了。” 沈琼华细长手指虚虚握着温言的腕子,哼了一声,轻喘着回他,“我不帮你。” “万事皆由你。” “唔……” 翌日天未大亮沈琼华便起了身。初时是因了雀跃——景已入夏,满处是层林浓翠,天光明明,可坤山天池处却是白雪覆山峰,终年冬寒,他好奇得很,想早些看一看。后来想着还魂珠许是伴着钟景云隐于此处,便又添了紧张,如此更是难以安眠,只得起身绕着院子踱了两圈,一刻停不下来。 前往坤山天池时,三人俱是有些急切。 “若是还魂珠与钟景云同葬于地下,我们难不成还要掘了人家的墓?”沈琼华手里抱了狐裘,额上满是清汗,忧心问道。 祝归时摇首道,“他要等着他的心上人,必定是修了陵寝,陪葬物事会归置一室,怎么会要掘土开棺?” 温言未曾言语,心中隐隐觉着雪山之上的情形大抵不似他们猜想的这般——钟景云此人情深极致,身具神鬼之才,为着此生至爱,当不会循着常理。 三人行至坤山脚下,竟见着慕歌青雅色轻衫加身,一手臂上挂了件狐裘,看样子似是才至此地不久。此时闻得三人声响,慕歌青缓缓回了身,一眼先见祝归时,唇角勾勾,露了个柔情百转的笑容来。 “你又何必来,我拿了那珠子,自会紧着去送了给你。” 第48章 第 48 章 秋梧山庄一夜,慕歌青自去真气与毒门蛊,之后一刻未歇便随着祝归时上山救人,内里伤损未及调息将养,如今这般迅疾赶路至此,整个人覆着明眼可见的疲乏憔悴,偏生一双眸眼极亮,定定坚稳,见了祝归时,一刹又生出许多柔情笑意。 沈琼华瞧着,心里暗道,只这一双眼,不知能勾了多少小姑娘的心魂,若是日后他真得了祝归时的心,此后相伴不离,那祝公子真是为武林除了妖,立了大功一件啊。 “不用你送。” 沈琼华耳中听得祝归时淡然声色,心底一叹,祝公子大抵是不愿着为武林除妖了。 “祝公子曾说要引我入江南温家,如今我备份薄礼,总是应该。” 祝归时睁大了眼睛,几近不能相信这人竟这般淡定从容的说得出这话,“我要收的,是无亲无依、天真纯善的钟怀遥,你是慕歌青。” 慕歌青闻言笑得更畅快了些,轻声道,“钟怀遥是我,慕歌青亦是我,两者不过隔了轻薄面皮而已。怎么,江湖名门,正道温家竟如此与人空许约么?” 祝归时得温家大家教养,因了资质甚佳,得温家家主温湛亲点为徒,自小骨子里便养出了矜傲持端,并不长于对付慕歌青这般的胡搅蛮缠,此时哑口无言地沉默半晌,忽地望住沈琼华与温言道,“气死我了。” 沈琼华顿了顿,“好像是有些道理?” 温言淡声接道,“钟怀遥骗了祝归时,亦是你骗了他。你不尊温家与他在先,他又何必守约。” 慕歌青面色晦暗不定,静了半晌,仍是轻笑着与祝归时道,“这事是我错。” 祝归时一句“大家各凭本事”未及出口,又听慕歌青道,“人总会犯些错处,因了这个而废约,未免牵强了,”眼见祝归时脸色瞬变,轻轻道了个提议,“还魂当前,旧事日后再议。你过来与我一起。” 祝归时心念一动,面色凝了几许肃色,竟是未曾出言拒绝。 四人在雪山脚下静立,不言不动。 沈琼华先前想着,夏侯昭不在,剩了他与温言祝归时,皆是一心为着温九公子,如此,还魂被哪一个先寻着了都是好事喜事。如今看来,到底是他想得简单了。 温湛再不愿自己的弟弟留于那个深坑火海中,想尽了法子要带他走,若非温澈离不得东海寒玉,只怕十年之间,火云与温家大抵是要两败俱伤的。曲韵明知温澈身在火云,仍是传书与温家,言说了还魂一事,想来亦是起了温家可借着时机夺回温澈的意。 哪一方得了还魂便是得了温澈。 “我们在此处争得这般厉害有什么用处?留何处离何处,总是温九公子自己说了算的。” 温言不言不语,只淡淡瞧着祝归时——沈琼华所言,各人心知清明,只是仍旧要争要夺——火云是一定要争的,争了,才可多一分机会。温澈转醒,最可能是回温家,温湛本占着优,奈何火云不愿遂了他的意,他便只得也来争上一争。 祝归时看了沈琼华一眼,忽地笑了笑,稳声道,“沈公子说的是。” 沈琼华一怔,自相识以来,祝归时从未唤过他什么“公子”。这一声唤,直教沈琼华心中凉了凉。 不论先前如何患难与共,于还魂一事上,祝归时是秉着温家一早便定好了的心思的。 祝归时定定望住慕歌青,笑道,“师门有训,不与奸邪伍,慕公子的心意我收不得。” “在下出了毒门,如今只是个江湖散客罢了,何至于得你‘奸邪’两字?”慕歌青淡淡笑着,虽是如此问着,面上却没得半点着恼之色,“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祝归时未曾应言,低眉敛目,眸中神情思绪半点不露。 温言不理会那两人,只拿了沈琼华手里的狐裘,腕间轻抖展了开来披在他肩上,又细细系好了锦带。沈琼华抬眼瞧了瞧白雪满覆的山顶,轻道,“钟前辈等着他的心上人前来,此地或不似景山秋梧山庄那般凶险。” 依着先前所看所知,钟景云舍不得心上人费着一点心力。上山的路许会简易些。 四人运功提气,足尖轻点砂石起落,翩然疾疾直上山顶,到得后来,目中所见白雪愈见浓重,脚下亦是银白漫漫,不觉已至半山处。到得此地,却是再难前行半步。 钟景云所设第一处机关阵法显现,四人被困其中,进不得出不得。与先前秋梧山庄所遇不同,这处所设所施实是厉害,若非温言记着此路是上山唯一路径,钟景云一人一心在山顶处痴痴候着倾心之人,几乎便要觉着钟景云是在此地留了一道无解谜题。 祝归时对于机关术数并不上心,当年偷懒耍赖只学了皮毛,此时自是帮不上忙,只得与沈琼华等在一旁,瞧着温言与慕歌青肃着面色破解。 温言额上不多时便起了密汗,胸腹中沉闷之气重重压下来,令得他吐息有些不稳,正要闭目调息,忽地瞧见沈琼华不知为何站在了山径边上,再迈上一步便要跌下山去。 “沈琼华。” 温言轻声唤着他,一步步走过去,要将人拉回身侧。沈琼华像是未曾听得那一声唤,一动未动,只瞧着山下发怔。 温言怕惊着了他,轻着步子过去,指尖堪堪触到沈琼华肩上狐裘,忽觉身后一道劲力狠狠拉扯着他后退,他心中一片惊慌无措,只卯着力气向着眼前那人伸了手去。 “沈琼华!” 前方的沈琼华动了动,嘴角牵着蜜蜜浅笑,回身望来,一双眸眼蕴着桃花春水,其中情意清清白白,动人心魄。温言一怔,正要再唤上一声,忽见沈琼华转了眼再不看他,纵身一跃。 “沈琼华”三字哽在温言喉间,吐不出咽不下,生生化作了心头血,碾着他的经脉血骨,最后顺着唇角红了胸前的狐裘雪白。温言蒙蒙怔怔,眼前黑雾朦胧,神智昏然之际,耳边忽地炸起一道熟悉声色,“阿言,阿言,温言!” 浓雾尽退,眼前是红阳灿灿,静雪盈盈。 温言回眼望去,正见沈琼华眼尾凝着重红,眸子里深刻着惊惊痛惧,往日里桃花春红的唇色退了干净,只剩青白。温言怔怔瞧着,半晌动了动,腕间一阵刺痛。 低眸一看,沈琼华的五指深深陷在他的腕间,指节用力到发着白。到得此时,方觉真实。一步跨过去,单手按着沈琼华的后颈,狠狠吻了上去。 沈琼华仍是紧紧握着温言的腕子,半点力道不敢松。另一手松了寒冰岩石,轻轻抚上温言面颊,想着去擦了他唇角嫣红,却沾了他半面鲜血。 方才温言魔怔一般向着路径另一侧走,他惊急交加,只得扣住温言的腕子将人往回拉扯,气力抵不过,另一手便攥握住了身后覆结了冰的岩石。水作寒冰,可是锋利的刃,他被温言的力道带了一下,手上滑了滑便被割出了血。 两人吻了许久才分了开来。温言额上密汗未退,却执意抵上沈琼华的额角,两人温热的气息交融一片,彼此不分。温言松了沈琼华的颈子,转而将他鲜血淋漓的手托在掌心送到唇边亲了亲。 血腥满口。 沈琼华略略退开些,望进温言的黑墨眸眼,笑得欣然极致,“我惯用右手,这手伤了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言罢,松了扣着温言腕骨的右手,抓了些许莹雪在掌心化了,就着零洒水意拭着他半面嫣红,“何况,你才是沈琼华一生紧要。” 温言默然不语,倾身吻了吻沈琼华覆染笑意的眸眼。 沈琼华手上的伤被温言洒了大半瓶的伤药,又细致地裹上了好几层,温言眉间仍是忧虑重重,沈琼华依着他的肩头哄了又哄才宽了他的心。 沈琼华轻轻点着温言的腰侧,引他侧首去瞧,一旁的祝归时嘴中念念叨叨,正包扎着慕歌青肩上的狰狞伤处。 “你可真了不得,幻象说的也能听进耳里,他叫你杀了自己你便那般听话?啧啧,你这心性也能混在毒门里?” 慕歌青白着面色接话道,“曾经,曾经混在毒门。那个幻象,是你的模样,我……” “你不要赖在我的头上!我不管你的。” 慕歌青无奈,只得偏首朝着温言这方瞧来,正见温言与沈琼华亦是看着他,想了想,还是道,“钟景云是要擅闯此地的人死。” 温言略略点头,“活着便好。活着才能想法子。” 四人聚在一处,都有些无措。温言先前依着江湖志谢承言所写,觉着自己当是破得开四重钟景云所设机关阵法,今日看来,他们对昔年的神鬼之才知之甚少,难免是高估了自己。 祝归时抬头望了望高耸入天的山壁,迟疑道,“不如我们攀翻过去?” 温言捡了个小小石头抛了上去,几人未及看清箭矢自何处击发,便见那石上抵着泛蓝箭头,还未落到地上便被箭尖的毒催化作了齑粉。 温言淡声道,“我们想得到的,他自然能顾虑到。” 此处阵法机关满覆杀意,倾尽心力难寻丁点错漏破绽,温言 心性最为坚稳,此时也生了些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是又恢复单机了? 第49章 第 49 章 几人困在一方天地间,进退不得。沈琼华瞧着提气调息的温言与慕歌青,轻轻与祝归时道,“钟景云的意中人不通机关术数,他不会要那人陷于这般急险境地,定是有出路的。” 祝归时静了半晌,忽道,“你可发现了?” “什么?” “我们久坐此间,却是再无危险,”祝归时沉吟道,“方才他两人中了招,后来箭矢击发俱是我们想要破解机关的缘故。如今安安静静坐着,倒是毫发未伤。钟景云设了阵,却不立即绞杀入阵人,只是想要困住他们么?” 沈琼华不得其解,细细看了周遭,忽地起身指着半山处的景致与祝归时瞧,“你看,他未曾设什么玄铁盒子关着人,我们走不出此间,却可赏得满目好景。” 入夏时节,眺眼一望,可见林岫浩然,青翠浓绿间凝着各色花光,和着红阳倾耀下的烟水泱泱,相映成画。身在烟霞风雪中,看得却是夏景,确是妙不可言。 祝归时仰头瞧着沈琼华,眉间轻轻凝着——这人怕是被吓得过了,如今脑中不记着凶险,倒是赏起景致来了。 “此处观得的景致极美,只怕再走上去一分或是走下去一分都看不得这般美的景,”沈琼华眸眼光华流转,隐隐竟是有些涩然,“四季何时前来此地,想来都可入眼美景极致。” 祝归时哑然瞧着沈琼华的神情,不敢出什么大的响动,连着呼吸都放轻了些,“你怎么了?” “祝公子,我们便在此处赏景等着就是了。满眼山河,该是此行一路钟景云送与那人的第一份礼物。” “什么?”祝归时睁大了眼,“我不懂。” 沈琼华探手拉着祝归时起身,遥遥一指,“美不美?” 祝归时点着头,“美啊,可我们如今哪有这般闲情来赏景,寻得出路才是要紧。” “上山只这一条路,钟景云苦等的人来了,走的也只能是这路。如此,他亦是会困入这阵法中。他不通机关术数,钟景云定是早便与他嘱咐过,入了钟氏阵,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等着便好。枯坐此地未免无味,有无双美景入眼,也能得些趣。” 祝归时狐疑地盯住他,“钟景云如何与那人说的你都知道?” “猜的,”沈琼华眼见祝归时瞬时不屑的神情,叹道,“秋梧山庄那处地方你不较我们待得久,不知那人用情几深。他书阁中修了一条密道,堂皇又不失趣味,根本是迎合了两人的情趣而建。他半点不愿他的意中人费心劳力,破解之法都要细细写与那人。” 沈琼华席地而坐,挨着温言近些,又道,“一个不通机关术数的人进了阵法还能如何?不是胡乱折腾便是静待,钟景云对那人,事事思虑周全,当不会要他满心惶惶地乱动,只会要他赏无边雅景,身心怡爽地等着,自有他神鬼之才打点一切。” 祝归时张了张口,却是不知说些什么,只顺着沈琼华的眸光入眼一片绚烂。 温言与慕歌青真气畅行血脉,烦闷尽退,五感渐次回复,睁得眼来,却见沈琼华与祝归时两人满面肃凝,直望着山下不言不语。温言拉过沈琼华的手,轻轻捏了下掌心处,“怎么了?” “阿言,我们一路行来,所看所感,俱皆是百年前那人的情深,”沈琼华偏头倚在温言肩上,淡淡道,“我猜了些事情,只是想一想,便觉遗憾。” 缓了几分气息,沈琼华轻言细语将方才与祝归时所言简短地说了,静静良久,温言轻道,“依着那人的用情,你所思所想,应是相去不远。我们如今万策难施,不如便等上一等。” 总算是有了些许希望,几人心神稍松,倒是有了几分赏景的兴致。慕歌青起身望了山水雅色半晌,忽道,“若如沈琼华所言,钟景云当真是疼极了自己的心上人。” 祝归时看他一眼,“怎么?” 慕歌青向着他走近两步,笑道,“害人防人,阵法机关初初立得总是要占了一样。钟景云若要防着人,山脚处便该立了阵法,可他偏要寻了半山中这样一处视景绝佳的地方,立了道不动不破便保人安然的阵。” 祝归时点点头,又问道,“为什么?” 慕歌青一愣,像是未曾料到这人会如此一问,他本以为话至此处,钟景云的心思已是几近昭然。 温言淡淡接道,“阵法不仅仅是用来防人的。想来更多是为了心尖上疼惜着的那人吧。” 祝归时闻言,忽地忆及昔日一同寻着还魂的路上,温言与沈琼华自定了心意起始便不曾分离过久,曾有一日他问温言怎的两人竟腻成这般模样,温言难得不是淡淡语意地答他,“情思深刻,舍不得分离。” 一念及此,再看这楚天秀地,便觉着是懂了几分钟景云的心思——行至半山处,合该是累了。有情人分别日久,得以相见定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瞬时即到人眼前。他舍不得那人劳累,在半山处建了一处机关困着他,要他歇着,又忧心那人枯坐无聊,特意选了处景致入他的眼。 祝归时心间思绪缠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左思右想,何言何语论及此人此情都嫌轻了些,最终便只是叹了叹气,转了话风,“也不知要在这里等上多久。” 话音才落,温言倏地起身,真气集凝,将沈琼华护在了身后,一旁的慕歌青与祝归时亦是提气擎剑,神色肃然地定定看住前方。沈琼华探出一颗头,屏着气息使劲探听一番,终是闻得了那丝丝细响——不知是什么柔软物事轻轻踏在雪地上的声响。 四人严阵以待,短短时刻里思绪百转,隐隐是做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那声响愈发近了,最终停息时,四人终于瞧清了那东西。 一只通身雪色皮毛的虎。 那虎稳稳蹲坐在四人面前,琥珀色的眸子清澈蕴水,一眼瞧去,平和静静,倒是没什么恼怒攻击的意味。周身夹着暗浅虎纹的雪色皮毛在红阳下散着莹光,如梦如幻,直教沈琼华生了上前磨蹭一番的念头。 寂寂片刻,祝归时忽道,“沈琼华,它看着你呢。” 沈琼华心头一惊,定眼望过去,见那虎果真是在瞧着自己,“怎、怎么了,我没做什么坏事,”言罢噤声,挣扎许久又道,“我从前行走江湖时常扯些谎话,可实是为生计所迫,后来在秋梧山庄还伤人杀人……” 念念叨叨,什么芝麻小豆的事情都讲了干净。 温言忍着笑意轻轻抚了抚沈琼华的唇角,低道,“你与它说这些做什么?” 沈琼华不及答话,忽见雪虎偏头瞧了瞧他,张嘴打了个哈欠。锋利獠牙森白着映入沈琼华眼中,教他心头又是一颤,“那它盯着我是做什么?” 慕歌青与祝归时早便在一旁笑作一团,祝归时更是揶揄道,“沈琼华,你是不是偷了它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沈琼华急急摆手,又对着那虎连连说了几声“没有”,又道,“我从未到得此地,也没见过它,遑论偷它的什么东西。” 言罢,倏地忆及此地是钟景云所设机关阵法所在,自是秋梧之主的地界,当即探手入怀,取了一只锦袋出来,将里头的物事倒在了掌心,满眼无辜,“我拿了钟景云的玉簪子。” 祝归时正要笑他什么都信,却见那雪虎轻轻巧巧的向着沈琼华踱了过去。温言护在沈琼华身侧,真气暗提,沈琼华却对他摇摇头,掌心托着那断簪递到了雪虎眼前。 雪虎凑头过去,湿漉漉的鼻头蹭在沈琼华掌侧,触感温凉。它嗅了嗅那白玉簪子,忽地矮着身子在雪地中滚了几滚,沾了莹雪的头摇摇晃晃地顶了顶沈琼华的手背。 沈琼华很是不知所措,抖着手摸了摸它额间的虎纹。 那雪虎似是更加欢欣起来,绕着沈琼华蹭了蹭,硕大虎头顶着他的腿,复又绕到他身前上行几步,侧了虎身瞧他。 四人俱皆有些愣住,那虎却是有几分急切,喉咙里呼噜作响,催着几人随它走。四人对望一眼,温言执了沈琼华的手握在掌心,当先迈了步子。 此去便是坦途,阵法再未开启。 行了片刻,雪虎倏然一闪竟没了影踪,几人大惊之下急急赶上前瞧了瞧,山壁竟显现了一处洞口。 温言与沈琼华正要进去,却被祝归时拦了,“钟景云万事了然于心,若是他等的人到了,此地的阵法该是变换为死局,前方是为生路死路又如何得知?” 慕歌青轻道,“生路死路都要走,原地不前也不是办法。” 沈琼华点点头,再开口时略略带了些憾然,“此地钟氏阵永不会变换了。” 祝归时听着,不知怎的,心中竟也起了些哀惋,“怎么,他没等到那心心念念之人?” “我不知他可曾等来那人,”沈琼华轻道,“钟景云的心上人有个儿子,得两人爱护有加,未至翩翩少年郎之龄便丢了,应是做了楚澜宫的一任宫主。如今看来,这簪子是离得此阵的信物,钟景云将它留在了南海楚澜宫,想来是要那孩子得回此地重聚,可那人死后是葬在了南海。” 祝归时惊了惊,不知其间有这样的曲折,回首再看半山景,只觉满心苦涩,竟也能思得几分痛意。 温言顺着蜿蜒的山径望去,淡道,“坤山天池的山顶华宫永是等不来三人同聚了。” 第50章 第 50 章 祝归时起先忧心洞中暗暗,依着四人的几支火折子大抵要走得缓慢磕绊,可观其余三人神色俱皆平和至极,沈琼华面上更是隐隐带了几分期待。 进了洞中方知那三人何以那般自在——脚下砖石修整平坦,明珠嵌了满顶,依着星云分布勾了幅星河图出来,柔光亮亮,连着壁上所绘都看得清楚——繁树名花,莺莺蝶蝶,俱是双双对对的。 祝归时此时方体味了几分沈琼华所说——钟景云不愿自己的心上人劳心费力。 行了不知多少时刻,那雪虎几个纵跃间便踏了几级石阶,进了另一处洞口。几人随着进去,即时入眼漫漫萤火,星星点点,不知繁几,落到洞中央的一潭水中,真就成了九天星河的模样。 四人惊叹洞中景,沈琼华瞧得心喜,探着指尖去点那些跃舞着的萤虫,那雪虎更是早便捧着爪子,窜窜跳跳地去捉流流萤火,半晌未曾捉得一只,垂头呜咽一声,又探着爪子去捞水中的繁繁倒影。 沈琼华正要催它继续赶路,却见它咬着一尾肥鱼小跑过来。 祝归时伸手过去将那鱼接了,笑道,“我方才瞧着一侧堆了干柴,还道有什么用处,却原来是用作烤鱼的。行到此时确是饿了,这人想的可真是周到万全。” 虽是行在洞中,却仍是在上山,洞中施展不得轻功,几人是实实踏着砖石平地到得此间的,加之先前阵中一时惊心,这时刻身心真是有些疲累。祝归时轻着力道拍了拍虎头,打算拢柴起火,将那鱼烤了。 温言伸手过去接了那鱼,瞧了瞧。 祝归时满面犹疑,“你来烤?别别,烤鱼一事,你师承沈琼华,还是算了。” 温言扬手一掷,直直将鱼扔回了水里。 “你做什么?”祝归时怔怔问了句,“你这是在欺负人么?” 温言冷着眉眼看他一眼,“什么?” 沈琼华背过身去偷偷憋着笑了几声,慕歌青却是笑得肆无忌惮,开口言语时,音色里都染进了笑意,“我觉得此地歇不得,须得尽快赶路。” 祝归时一念惊醒,早些时候才想明白有情人恨不能即时相见的道理,怎的这一时半刻便忘了。习武之人初感疲累,应是距山顶不远了。这些许距离,有情人当是等不得的——此事多半是钟景云试探辨别来人之用,其后指不定是藏了什么厉害机关。 然而林林总总不过是些猜度,经了先前一阵,却是再无人愿意冒险。倒是慕歌青气虚轻道,“你若烤了那鱼,此处多半会成死地。” “怎么?” 沈琼华与祝归时一同发问,慕歌青笑答道,“那一侧干柴取自定山,味香易燃,灼焰泛黄,倒是烤得起鱼肉,却远不如寻常柴火烤起来美味。钟景云舍得那人入口无味白肉么?” 沈琼华怔怔道,“干柴燃起来有毒?” “无毒,”慕歌青轻道,“只是此物香味浓郁,不知会引得什么物事出来。” 祝归时默然半晌,忽道,“为了山顶那一处华宫,钟景云真是费煞了心思。” 沈琼华接道,“若是只那一处身外之物堆砌的华墙碧瓦,他又何至如此,说来说去,总还是为了他那个心上人。” 世人不得解的阵,入山信物,引路雪虎——桩桩件件做到了极致,仍是留得一处玄机防着——这般谨慎小心,不论还魂珠一物,倒真教人好奇百年方出的神鬼之才是入眼了什么样的芳华人物。 祝归时眼见满间流光,叹道,“如许光景,他倒舍得设了陷阱。” 沈琼华亦是喜爱这景,却是明了几分钟景云心中所想,“他眼里只得那一人珍贵,其余的便少了几分心思。” 言罢唤来那只犹自捞鱼的虎,轻言道,“我们不歇着了,快些赶路吧,”想了想,直觉此虎当属灵物,又加了一句,“好不好?” 雪虎歪头盯着他瞧了半晌,甩了甩尾巴,不舍地瞧了瞧满间萤虫,转身纵了几纵直向前去了。 果然出了洞中洞,行了不过片刻便见了丝缕灿阳耀在洞口。 洞外是坤山自古为外闻名的天池,澄澈如练,高天之上的云与鹰映在那汪水里,似是世得两天,人在幻中。 “在那里!” 沈琼华一指伸去,点得一处精美飞檐。 几人先前想着,钟景云定是修了一处华宫,如今得见仍是感叹。遥遥一眼便见层叠琉璃瓦,飞檐重楼,掩映在纷纷绯色桃红中——不知钟景云使了什么法子,那重楼瑶殿竟是拢在明媚的桃花春景里。 到得那处要经绕那潭天池,四人走得近了,沈琼华忽地指着水边小亭道,“这亭上的题字,是不是钟景云的笔触?” 小亭上题了妙绝时人的“痴言亭”三字。 秋梧山庄一夜,温言与沈琼华遍识钟景云书阁中的字画,此时听得沈琼华一问,温言当先望去,细细瞧了那字尾,点头道,“是。” 祝归时近了两步瞧瞧,赞叹一声,“铁钩银划,又不失潇洒端逸。” 慕歌青眸眼深沉,盯着那字却是未曾看入眼底。 祝归时想要那颗珠子,此身竭力,当助他夺了。 他先前化功取蛊,很是伤了元气,又一路疾驰到得坤山,未曾歇上一歇便又落了钟景云的阵中,左肩重创,到得如今方止了血。纵是温言亦有伤在身,他去拼力也不是什么良策。然而还魂珠一事上,本就是没什么良策的。 所幸,温言初入江湖便寻了个致命弱点带在身边,如此便总是有法子制住他的。 四人在亭子里停驻片刻,雪虎却是蹿跳着来咬拽沈琼华的衣角,似是急着要他赶路。沈琼华爱极了它那一身皮毛,顺手揉了两把,笑着依力走了两步,边走边回头唤道,“快走快走。” 温言满心满眼只他一人,瞧着他那俏欣模样,翘了翘唇角,几步赶上去,握住了那人的手。 慕歌青垂了下眸子,遮掩了其中流华。 再往前行了片刻,浓翠残雪相和,景致愈发奇妙,一座廊桥架拱在树花之间,赫然出现在几人眼前。 冰样的琉璃雕琢了各式模样——花草飞禽,陆水珍兽——内里铸了灯芯,稳稳置于廊桥两侧。未曾燃亮,沈琼华却已能想见这华灯在墨色夜间会是如何的流云璃彩。 沈琼华一路惊叹着,才下廊桥,耳边却觉一道劲风袭来,他自知自身功力实是回击不得,只得尽力一避,恰得温言探手来勾他的腰,便乖乖随着力侧踏一步,腰侧百辟扬文堪堪出了半分却被温言出手按了回去。 慕歌青唇角含着几分笑意,瞧着温言揽了沈琼华退开两步,执了轻剑在手,低低与祝归时道,“去找还魂珠。” 祝归时一怔,这人是要在此处拖住温言与沈琼华,空得时间来给自己去夺还魂珠么? 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沈琼华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愤愤道了一句,“你从前在南海楚澜时,亲口直言不会忘怀一路相顾之情,这时真是忘得干净了!” “未曾忘得,”慕歌青敛了笑意,轻道,“只是这一世我欠了许多人的,却是最想偿还了祝归时,”如此,大抵才能换得来世于万千人中与他遥遥一望,“其他的,便只得下一世再去还了。” 祝归时僵立原地,心中一时沉沉一时平静一时荡跃,混混杂杂辨不出意味。纵是心中不定,被正门大家教养出的肃正仍是深刻在祝归时骨子里,此时便清喝道,“我还未曾沦落到要人这般不计自身安危廉耻相帮的地步!” 不等慕歌青说些什么,温言冷冷道,“此地不得妄动刀剑,你想帮他还是害他?” 慕歌青嗤笑一声,“怎么,怕搅了谁安眠吗?” 不以为意的笑意未曾敛去,慕歌青便听着了几声虎啸,侧首一看,却是那只雪虎露了森森獠牙,满目血腥直向他扑去,惊情一刹,慕歌青只及退出两步,正要反制,空中几声清啸,十几只雄鹰盘旋不定,眼见便要俯冲下来。 沈琼华惊道,“怎么一回事?” “想来钟景云自知盛名,故而思虑颇多,忧心自己的人会被什么心思歹恶之徒挟持上山,”温言拉着他退了两步,清清淡淡道,“恶人亮剑,该当如何?” 沈琼华听得这一问,略一思索,了然嗯了一声,“玉簪子在谁手里,它们便护着谁?” “应是如此,”温言回道。 “若是簪子敌方手握,它们又如何方能辨别善恶?” “我非有钟景云心智奇才,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只是一路行来,这人对于他自己的人,当真是护得周全。如今你玉簪在手,雪虎认了你,我们总是安全一些。” 沈琼华正要答话,耳中忽又听得些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知是什么物事在暗处蛰伏,等着时机出来肆咬吞噬一番。沈琼华听得心中泛麻,却见一旁的祝归时直入战圈,要强自带了慕歌青出来。 沈琼华望了温言一眼,小声问道,“怎么救人呢?” 温言揽紧了他,却是默然。 慕歌青要伤了他的沈琼华,他未曾举剑并入虎鹰之列,自觉已是宽宏,却还要他去救? 沈琼华瞧他面色,猜着几分,轻道,“总要救了祝公子的。” 言罢见温言仍是冷面含霜,不言不动,沈琼华没了法子,急切间晃了晃头,瞥见华宫高门处时战栗过身,惊声喊道,“谁!” 温言立时随着望去,瞧清了便也是一心惊骇—— 一人身影,于白雪红门前英拔而立,似是等着归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情人节快乐~~ 这文没得几章就会完结了,过些日子会一齐放出。谢谢点击阅读的小天使们了~~ 第51章 第 51 章 温言心间一凛,回眼疾向祝归时那处掠去,指间施力,于一片锋利鹰爪中探过去,直直抓捏住了雪虎后颈,使了力气要将它拖出来,却不想虎身力大无穷,暗含内力的一拽竟是未能得手。 沈琼华奔过去伸了手去帮他,抓紧了雪虎的皮毛将它往外拖。 高门前的确确实实是个人——下得廊桥许久,他四人竟未有其一探得那人气息,不知他功力修为是到了何等境界。且那人不言不动,只盯着此方乱象,不知是有什么心思。 到得如今此时,身在他地,四人应当合力合心才是。 温言与沈琼华合力将那雪虎拖了出来,许是沈琼华情急之下揪痛了那虎,它回身之时,面目狰狞,獠牙森然,直把沈琼华吓得险些惊呼出来。 雪虎却是见着沈琼华立时便收了凶狠,嘴边的白白胡须抖了抖,歪头定定盯着沈琼华瞧,一副十足的委屈模样。 一眼入心。沈琼华被它瞧得直要生出万丈的温柔来。 “误会了,”沈琼华柔声哄着它,手上却是不敢松下力道,“我们是一起的,早在山外你便瞧着了的,是不是?” 见它仍是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瞧他,沈琼华心下软作一汪水,温声又哄了它两句,“真的,那两个不是什么坏人,此前我们一路行来,他们为人如何,你眼心英明,肯定是瞧得到的。” 祝归时在一片鹰爪之中听着沈琼华柔着嗓音讨好一只虎,好气又好笑,扬声道,“沈琼华,你做什么呢!”顿了顿又喊道,“你可摸准了它听得懂你说的字字句句啊!我要被抓死在这里了!” 温言手上轻着力度揉了两把雪虎的后颈,口中冷音却是向着祝归时,“闭上嘴,先保着你自己的命吧。” 祝归时险些呕出一口血,至于这般护着宠着? 鹰爪极致锋利,慕歌青在挣战之中肩伤崩裂,他又一心护着祝归时,身上早不知多了多少抓痕,浓浓嫣色红了脚下一片雪白,正是气力难济时,耳中听得一声虎啸,周身头顶的强压利爪尽数退去,两人瞬时便觉着轻松了几分。 “祝归时……” 祝归时利落收剑,撕了衣摆去裹慕歌青的伤处,裹了几下复又拆下来,问道,“你那些个伤药呢?”似是不曾听得慕歌青的一声唤。见他只盯着自己瞧,干脆亲自上手摸出了慕歌青怀里的几个瓶瓶罐罐。 “哪个是?” 慕歌青瞧了一眼,指尖点了一支青色瓷瓶。 就着药粉裹了两人的伤处,祝归时见他仍是盯住自己,淡淡道,“我不愿承你那般大的人情,你保得了性命,算我一份微薄之力,你这份人情,便算是我还了。” “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此后不再见我?” 祝归时伸指用力戳着他的额角,“生死之前,你念些别的!快起来,去谢谢沈琼华!”言罢起身,向沈琼华笑道,“你真是厉害。” 沈琼华摇摇头,指了指温言,“阿言出力多些。” 言罢偷偷借着身形掩映,对祝归时比了个方向。 慕歌青只见祝归时顺着沈琼华的手指望去一点便僵直了身体,跟着看了过去,便也是惊骇在当场。 “那人不知在那里多久了,如今战歇,他竟还是不言不动的。”沈琼华小声道。 慕歌青盯住那人,冷声道,“人神鬼魔,总也是要会一会。” “没错,”祝归时很是赞同道,“纵是沈琼华弱些,我们也是有四人之力的。” 温言却轻道,“那人稳稳待在此处,定是钟景云认可之人。我们许是不会落到什么险境中去。” 沈琼华只盯着祝归时与慕歌青瞧个不停,祝归时浑身不自在,直想着伸指去戳他的额头,眼角瞥到一旁的温言,终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沈琼华,你瞧我做什么?” 沈琼华摇摇头,“我是在瞧你们两个。” “大敌当前,你还有心思看别的想别的?” 沈琼华忍不住地笑,“那人可在钟景云心血之地驻足,那他定是得了此间主人的许可,我们四人,与钟氏、与钟氏至爱都沾不上关系,本就是叨扰了的,过去还要向那人道一声歉意,何来敌方一说?” 祝归时一怔,他倒是疏忽了。 “我是瞧你们两个,口径一致,心思一致,倒是挺有趣的。” 祝归时怔愣一瞬,半晌反应过来沈琼华所言为何,狠狠瞪着温言道了一句,“你管管你的人!” 温言清淡瞥他一眼,稳声道,“他一字一言皆无错处,我管他什么?” 祝归时默然半晌,重重哼了一声,“一个两个的惯会这般气人!”言罢甩了袖子,直向华宫处去了。 慕歌青唇角隐蕴了浅淡笑意,瞧了沈琼华一眼,便也跟着祝归时去了。沈琼华立在当场,满面不解,隐隐听得祝归时念叨着些什么“你少跟着我”“我正门大家所出,竟被你教坏了”之类的话。 沈琼华瞧着温言,叹道,“看来祝公子是不觉得有趣。” 温言难得笑出了声,捏着沈琼华的脸颊轻轻晃了晃,“我觉着挺有趣的。”转而握了他的手,轻道,“走了。” 四人两两作对,一前一后,直向那隐士高人行去。 沈琼华正要催着温言走快些,却见祝归时与慕歌青离得那人尚不算近便停了步子,倒像是僵在当场了。沈琼华与温言对望一眼,疾行过去,瞧见了那人真容便也是怔愣住了。 终年覆雪的坤山上,这人只着了一袭三绿春衫,眼上覆着竹月色的缎带,瞧不得一双眸眼是生作了哪般模样,霜色颜容,青白唇色,半点气息也无,竟是个离世之人。 霜天冷寒,尸身不腐。 沈琼华惊得退了一步,却又忍不住细瞧了两眼,纵是只得半面容颜,沈琼华仍是认出了他。 “钟景云……” “什么!”祝归时与慕歌青俱是一惊。 祝归时更是直问道,“这、这是神鬼之才钟景云?” 忆及一路行来万般种种,沈琼华不知怎的,深心处蓦地翻涌出了酸涩难辨的思绪,听着祝归时一问,竟连一个“是”字也说不出口,只点了点头。 温言攥紧了沈琼华的手,淡声回着祝归时,“秋梧一夜,我与沈琼华遍看钟景云书阁画作,他确是不曾认错。” 沈琼华定定盯着钟景云,嘴里喃喃问道,“他身后华宫便是陵寝,怎么墓主人却这样曝露在风雪中?” 慕歌青瞧了片刻,忽道,“秋梧家册说他自南海归便殒了命,去时着了榴花红锦衣,怎么如今看来却是三绿缎衫?” “秋梧家册教绣莹肆意改了个遍,已是信不得了,”沈琼华接道,“只是梅雪言说老管家亲掌钟景云的身后事,扶棺出庄,怎么到这山上却教他这样露于雪野?” 温言瞧着眼前的百年人,清道,“若非老管家扯了谎话,便是钟景云做了别的安排。” 南海之后,祝归时未曾随行,此时便只得满心惑然地瞧着另外三人猜来猜去,只字半言也讲不出。 “人身去后,面色多是灰败,”温言与慕歌青道,“可他面容青白,倒像只是在雪地中待得久了。你医毒贯通,可有什么见地?” 慕歌青回道,“不只如此。钟景云立在此处百年,尸身这般完好,仍见英气,鼠虫不侵,若不是有高人加以处理,便是他身上带了什么剧毒之物。” 探讨猜测一番仍是无头无绪,这人身负盛名,几近鬼神,纵是已经离世,可思及先前一路领教过的厉害,他单单以殒命之身站在此处,四人便不敢妄动。 一片静默中,沈琼华浅浅叹了一声,“也不知他等到那人没有。”言罢抬眼又瞧了瞧钟景云,却不自主地踏前一步。 温言疾疾扣住他的腕子将人定在原处,“你做什么?” 沈琼华指了指钟景云的衣襟处,“我们先前太过震惊,瞧过了他的脸便猜来想去的,竟没有人注意到他怀中露了一角信纸出来。” 祝归时皱了眉,劝道,“此地多变,处处玄机。钟景云甚至可驱使百兽,你别想着去拿了,万一有变,我们大抵是要留在此处陪着他老人家了。” 沈琼华攥了攥手指,却是一副十分想要上前掏得那纸信笺在手的模样。温言扣着他的腕子,拉他回撤了一步,自己却是上前去,不理三人的惊诧,恭恭敬敬行全了晚辈礼—— “前辈,人命事急,温言无礼了。” 言罢,探手过去将那纸薄信抽了出来捏在掌心,下一瞬便掠退至沈琼华身边,将人护进怀中。一旁的慕歌青真气瞬提,挡在了祝归时身前。 半刻已过,景仍是好景,雪仍是冷雪,周遭先前是何种模样,现今便还是那模样,那只雪虎也仍是在不远处的雪地中滚得欢快——半点异动也无。 四人并不觉得羞惭尴尬,只觉少历了一道劫数,俱皆松了口气。信纸经由慕歌青仔细瞧了,无毒无蛊,便又递回到温言手中,温言轻轻捻着薄纸一角,缓缓展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了~~ 第53章 第 53 章 “竟然是季将军。” 祝归时喃喃低语一声,再瞧着眼前的钟景云,忆及他信中所说乌门一役,心下慨然,恭恭敬敬地执手行了大礼。 其余三人随着拱手执礼,心绪翻涌,久久难以平复。 “难怪。” 沈琼华听得温言低声喃喃,立即凑到他身前,“怎么了?” “我从前通读江湖志时便觉奇怪,”温言定定瞧着眼前英气挺拔之气不减的钟景云,眸色深深,“谢承言是文言妙手,经他手的江湖志记得是漫漫江湖,可其中却是被特意留了很大的篇幅,细细描讲了季家一门。” 祝归时应着是接道,“满篇的溢美之词,我前后看了又看,总觉实在不符谢承言先前的风格。我以为他是敬佩季家满门骁勇心忠,如今看来,却是谢承言替自己的至交炫耀了一把。” 慕歌青听罢,忆及朱门前的那一道身影,意味深深地道了一句,“许是钟前辈授意他这般做的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几人俱皆默然,深心处觉着慕歌青所做猜测应是离得当年真相最为接近。 沈琼华想像着这人候在谢承言的书案前,无论如何也要他夸一夸自己的心上人,不觉便笑了笑,笑过之后却是怔怔盯着温言手里的一纸信言,心中涩然。 百载流年过,钟景云终是没能等来他的心上人—— 百年前乌门一役,季为安一人之力,挡敌军三百精骑,最终力竭而死,尸身遭毁,碎入沙场血土之中。 “辽辽江湖都以为钟景云自南海归后便去了,”温言依着信纸的褶皱缓缓折了回去,淡声道,“谢承言与他相交甚笃,他也是瞒了完全。” 慕歌青微微垂了眸子,轻叹一声,“人心痴情,未有极处。” 季家一门,出了四个将军。一心忠烈却是抵不过为帝者的猜忌多疑,功高震主四字压下,许多事难免变作了莫须有。钟景云名动天下,光明正大地相助季为安,不知处在庙堂之远的皇帝又要如何猜忌,索性便佯死出江湖,素衣素面候在那人身侧,看着他护着他。 沈琼华轻点了头,循了华墙高处的绯绯桃色望着那些细细雕琢的精致檐角,“这哪里是什么陵寝,分明是钟景云予那人的桃花源。” 四人念绪杂杂,一时甚觉憾然,一时又觉敬仰。待得平了心绪,彼此相望片刻,眼见各人眸中俱是坚定之意,回身再向钟景云执了礼,“前辈,叨扰了。” 慕歌青与温言当先一步开了沉寂闭合百年的朱红华门。窈窕春景挟了桃花香气扑眼而来,映着漫漫白雪,愈加显得此处堪比仙境,妙不可言。 沈琼华随着温言走了几步,忽地回身望住钟景云挺拔背影,心间无端起了悸然。温言轻轻摩挲着他的腕侧,缓声问道,“想着什么了?” 沈琼华仍是望着钟景云,半晌喃喃道,“生死大事,天命有归,强求不得。” 祝归时猛地回身瞪住他,“你说什么!” “这十二个字,明明白白写在信里,你分明是瞧见了的,”与祝归时言罢,沈琼华眼色凄凄不甘地望住温言,“阿言,他何至这样书写?还魂珠呢?” 活死人肉白骨的还魂珠,钟景云半字未提,却说天命难违,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红门前。若真有那颗珠子,钟景云何至与季为安远隔千山,连那人完身也不及护得。 温言闭了闭眼,心下无力——他瞧见钟景云身死时便觉心悸,待入眼那十二字,心头更是惊跳不停。告知自己莫要乱思乱想,到得此时,却是有些撑不住了。 若还魂珠并未存世,一切不过是世人杜撰,温家与火云便只能眼睁睁瞧着温九公子内腑衰竭而亡,十年寻觅与众人一心希冀祈盼便俱皆成了笑话。 祝归时几步赶到沈琼华面前,眼尾覆着几分红,容色厉厉,“不许你胡说!” 沈琼华怔怔瞧着他,不及温言反应,忽地点头道,“恩,我胡说的,”手上攥紧了衣角,定定道,“许是还魂珠只解不得钟前辈所中巫毒,亦许是、亦许是……” 他言道此处便再说不下去,眸眼深处极力抑住的谎意难安好似要溢出来。温言瞧得心间作疼,温声接道,“亦许是他早知季将军身殒,红尘无恋,随着那人去了。” 慕歌青上前几步,轻轻捏住了祝归时的肩,“或许是他将那珠子留予了季将军。若此处寻不得,我们便往乌门处去觅就是了。” 祝归时重重呼了口气,又瞧了瞧钟景云的背影,低叹一声,“抱歉,沈琼华。” 沈琼华摇摇头,轻声回他道,“本就是我胡言乱语了。” “姑苏相见,我还道怎么温言瞧上了那么蠢的一个人,”祝归时回转目光看着沈琼华,“后来相处日久,才知你聪明内蕴。然而此时此地,我却想着,你若是真如我先前认为的那般蠢便好了。” 沈琼华张了张口,却是只言未说。他知得几分祝归时的惶然不安——他自己受得温澈恩惠,寻了那人十年,得知他伤重,纵是人微力薄也想着去寻那颗百年不曾现世的还魂珠。温澈是祝归时的师叔,他幼时得他赠名教养,情谊便更是深厚,此时知得还魂珠或是不曾存世,心中难过定是比他更甚。 静寂半晌,祝归时有些无措地问沈琼华道,“你怎么不说话?是生我的气了么?” 温言神色淡漠,探手与沈琼华十指相扣,拉着张口欲言的人向前走了,边行边道,“夸人不像夸人,损人不似损人,你要他接什么话?” 祝归时提步追上去,“自然是在夸他啊。” 慕歌青笑了笑,行了几步,回身看了钟景云一眼。死生天命,果然是逆改不得。 纵是四人此刻面上一如从前,每人心中却是压了巨石一般抑抑——还魂珠多半是不得指望了。 此间宫阁楼台精致明丽,未有秋梧山庄过半之大,却是瞧得出处处巧思,明眼即见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几人毫无头绪,加之被钟景云信中“天命有归”搅得心绪难安,只无头无脑地一间一间开了门去翻寻。 天色昏昏隐见墨色,四人穿廊过桥,茫茫行在静静庄中。 “若是雅阁暖间之中设了精巧机关,我们如何知得,纵是寻得了,又要如何解得?”祝归时停了步子,问着其余三人。 静然片刻,三人同声道,“书阁。” “啊?” 沈琼华伸手去拉他,“我们去找钟景云的书阁。他舍不得季将军劳心费神,机关破解之法俱皆细细记在书册上了。纸笔众多,钟前辈许还会记些还魂珠的事情。” 沈琼华长指犹在半空便触到了一道温热。定眼一看,却是温言伸了手与他指节相缠。 祝归时怔了一瞬,抬眼瞧着了温言淡冷眸光,一刹了悟——甩了甩袖子,将双手往袖口中藏了藏。随后暗暗低声道,“姓温的可真小气,沈琼华要碰碰我都不准,这般霸道无理,大抵只有沈琼华看他像个宝贝似的。” 祝归时侧眼瞧去,正见沈琼华笑得欢欢欣欣,反手握住了温言的手,当下更加郁郁,闷声道,“快走快走,早寻着便早些各行其道各回归处,我一刻也不要与你们两个待在一处。” 言罢即走,慕歌青随着他去,言语之中难掩笑意,“你便这般胡乱走了?你识得路?” “不识得,”祝归时停了停,再迈起步子来便又快了两分,“不识得也要快些走,离他们两个远些。” 慕歌青回首望了伫立原地的温沈二人一眼,与祝归时笑道,“有道理。” 沈琼华满面无奈,与温言随在那两人身后走着,“怎么祝公子还在生气?” 温言顺着他所想回道,“他气量小。” 夜上新月凉。 四人终是寻着了钟景云的书阁,手上光亮微微的火折子耀亮了其上书着的“寻墨阁”三字。依着那潇洒恣意的笔法看,当是钟景云的亲笔题字。 尘封百年的雕花红木门“吱呀”一声,随着慕歌青轻推的力度缓慢开启,几人立在门前,只觉百年前钟景云的快意平生情深痴痴裹着墨香尘气扑面而来。 沈琼华小心地笼着火光,燃亮了阁中的灯盏。 书籍众多,甚至有为数不少的竹简。沈琼华随意翻捡一册看了看,轻声道,“是兵书。”之后翻看了几本书,记的却是烹食之法与心得。 满间墨字涉猎甚广,摆放的位置也很是随心,着实无法简单归类排除哪些是不需要翻看的。 想不出省力省心的好法子,几个人只得席地坐了,对着满间的书籍简册一本本一册册翻看。 纵使满庄开遍桃花,可这庄子终究是建在雪山之上,未曾燃炭的屋子实在冷寒,四人却似是约定好了一般,除这满屋子的书,一物一事皆不去动。沈琼华功力弱,温言忧心他内力真气不及护体,将人半揽在怀中,暖热相贴。 一时之间,书阁中只听得见书册竹简被翻动的声响。沈琼华翻得专心,正因着只言片字也未曾寻得而起了丝缕燥燥,耳边忽地听得了一道笑声。 第54章 第 54 章 “鬼!” 温言只觉耳边炸了个含糊不清的字音,怀中便完全地揽得了沈琼华的温热。 祝归时被沈琼华那一声吓得不轻,向后倒了一下,险些栽到慕歌青的怀中去。呆了片刻才反应到他是说了什么,心中急急默念了“阿弥陀佛”,佯装镇定道,“哪里有鬼?” 沈琼华一头扎在温言怀中,心头颤颤,闻得祝归时所言便更是心慌,祝公子为何这样问,这屋子里只有他自己听得了那鬼声吗…… “方才有人在笑,你们不曾听得么……” 最先笑出声的是慕歌青,其声愈见响亮,手上也是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本“粟米食法”。沈琼华犹自怔怔,耳边便听得了温言低低的笑声。 祝归时黑着面色瞪他,“刚刚是我在笑。” “啊。”沈琼华面色染上几分尴尬,只觉得“胡言乱语”一事还未过去,怎么又惹着了祝公子,“你为什么笑?” 祝归时仍是瞪着他,举着手中的书,“因为它。” “啊。”沈琼华呆呆地应了一声。 温言唇角泛着犹未消退的笑意,伸手在沈琼华心口处抚了抚,“好了,没事。” 祝归时忆及先前在庄门前吼了沈琼华,此时便再生不起气来,缓了声色道,“这书里记的是些趣事,很有意思,我一时控不住便笑出了声。” 想着沈琼华那嘶哑的一声“鬼”,祝归时又愤愤接上一句,“不是鬼!”缓了缓心头气,问他道,“你瞧得什么书?” 沈琼华自温言怀中坐正了身体,乖巧答道,“冷剑匕首的渊源、用法、缺陷。” “给,”祝归时递来手中书册,“我和你换。” “好啊。”沈琼华欣欣笑着接了,又将自己手中的递了过去。 慕歌青在一旁瞧着,笑道,“果然还是你们两个好运气。瞧瞧我方才翻完的这本,”说着,小心地托了厚厚一本书册递了过去,口中嘱咐道,“可小心着些。” 沈琼华好奇着喃喃,“记的什么,这般贵重?” 祝归时阻了沈琼华伸手取书的动作,瞧了慕歌青一眼,笑道,“这么贵重,那便还是你托着吧,我们翻上几页便罢。” 慕歌青愣了一愣,又见祝归时笑得清清朗朗的样子,便也笑了,低低回了他一声“好”。 沈琼华听了祝归时所说,伸到半处的手便缩了回去,转眼殷殷瞧着温言。温言见他眸眼晶亮的模样,心中霎时软软化成了一潭春水,探手理了理沈琼华鬓边青丝,继而伸了伸,翻开了慕歌青掌心的那册书。 未翻上两页,祝归时便目瞪口呆,“钟前辈真是绝了。” 沈琼华凑在书前,轻声道,“先前我们在秋梧山庄时,梅雪言说书阁机关的破解之法记在了钟前辈写予其心上人的情诗旁,我后来还奇怪,怎么他写给心上人的诗留在了庄中未被带走,却原来,这里有这样一册情诗集。” “留了那诗许是因了其上未有季将军的回应吧。”温言一指点在一首七律旁侧的墨字上。 钟景云的笔意他们先前瞧得多了,极易认得出。这诗集里却是出现了两种笔法,不同钟景云的潇洒恣意,另一笔触却是肃肃端稳,含蕴将气,写着些诸如“诗言妙情,刻铭入心”“与君同念”“思你念你,相思重重”“今日你不讲理,来诗不观不看不赏”之类的回言。 这般亲昵言辞,想来只能是季为安亲人亲笔所书。 慕歌青轻轻掂了下手中的书册,叹息般轻声道,“满书皆是情,焉能不贵重?” 沈琼华嗯了一声,“这两人说起情话来可真是动听。” “我从前读史,每每看到季将军的夫人因了难产而早逝便觉遗憾,”祝归时瞧着眼前的情诗满书道,“想他经年辗转战场厮杀,看遍腥红,心里定是不轻松,若是身边有个有情人陪着总会好些。如今知得确是有这样一位事事放他在心上的人,心中不知怎的,却更是难过了。” 字尾语音散去,无人应话,连着各人吐息声都轻了几分,室内便复又静然下去,却是连着纸张翻动的声响也没有了。 沈琼华忽地转眼看着温言,“你喜欢情诗情话么?我学来说给你听。” 温言不曾看他,却是抬手精准地覆上他的脸颊,掐住捏了捏。沈琼华咕哝着坐回原处,翻开了祝归时换给他的那本书。 室内先前的郁郁因此冲散许多,各人便也安了心绪,坐回去继续翻着漫漫书籍。 不多时便听得了沈琼华低低轻轻的笑声,祝归时翻着手上书册,笑着回问道,“是不是挺有意思?” “恩,”沈琼华应着,“钟前辈这一生,真是妙得很。” 若是他那与季将军相见一面的祈愿也实现了便更好了。 这般想着,手上的动作便慢了慢。翻过一页,纸上墨字墨画一入眼,沈琼华身上一僵,下一瞬立时心间狂跳,惊呼梗在喉间,却是生生压了下去。不过片刻他便有些受不住,微微张了口缓着随了心间急跳而来的促急吐息。 温言只觉怀中的身体先是一僵,之后竟微微发起抖来,将人揽紧了些,温声问道,“冷了?” 沈琼华闭了闭眼,心绪大乱之下不敢回温言的话,生怕一旁的慕歌青与祝归时觉察了什么,只向着温言的怀中缩了缩。 四人进了庄门时,面上强装不信,即使是漏洞百出的理由也找了个遍,然而各人虽抱侥幸,心中却已不再奢望还魂珠。 入得书阁翻检书册,想的便是纵使没了还魂珠,依着钟景云精绝的歧黄之术,许是有着其他法子可医得温澈也未可知,故而将每本书册都看得很是仔细。夜间熬读最是累人,加之日间四人也未曾停歇,到得此时,便俱皆有些困倦。 慕歌青轻手拿了祝归时手中欲掉不掉的书,稍稍前移,肩上便抵托住了祝归时点个不住的头。祝归时动了动,身体偎进慕歌青怀中,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更沉了些。 沈琼华望过去一眼,忽地看住温言道,“阿言,我坐的腿痛,我们出去走走,行么?” “先起来。” 温言立时扶他起身,直觉是此地寒凉,冻了沈琼华的腿,正要俯身给他揉一揉,沈琼华却是拉着他的手,眸中隐隐见得几分焦焦急切,“只是坐久了而已,走上一走就会好了的,我们出去走走吧,好么?” 温言凝望进他的眸子里,半晌应了声“好”。 慕歌青对着沈琼华笑了笑。 沈琼华心中哀哀叹了一声,“并非为了你啊,慕歌青。”当下内里的愧疚之意更浓,愈加手足无措起来。 温言揽紧了沈琼华,缓步出了书阁。沈琼华呼吸放得轻之又轻,紧紧攥着温言的小臂,不发一声地带着人胡乱走了许久,才寻了一处水榭停下。 沈琼华松了力,心间稍稍轻松了些,扶着双膝狠狠喘了喘。 方才沈琼华满眼急切,温言便知他是瞧着了什么事引了不安,当下用了几分力度将人拉起身拥进怀里,掌心蕴着热在沈琼华背上拍了拍,哄他道,“我在呢,什么也别怕。” 沈琼华一张脸埋在温言的颈窝,音色透着闷,“阿言,这可怎么办?” “瞧着什么了?” 沈琼华离了温言的怀抱,探手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将祝归时先前换给他的那本书递给了温言。 温言掌上托着这本记了妙趣诸事的书,不知这样的一本书里能有什么值得沈琼华这般大惊失色,脑中灵光乍现,温言心上一颤,“还魂珠么?” 拿着火折子正燃亮水榭灯盏的沈琼华嗯了一声,静了静又道,“是,也不是。”说着,几步过去,小心地将书翻到了记着还魂珠的那一页上—— “不知何人天马行空,想常人之不敢想——我数月研琢,不过是治愈了双腿,他却道我得了起死回生之法,此言后得江湖尽知。待三月入扬州之时,已有了‘还魂珠’一说。我笑了又笑,却觉关乎生死一事,当应慎重,便托承言于江湖志中澄清,他却恶趣横生,直言不管。辗转奔波一月,无人信还魂一事是为虚妄,无奈只得将此医法封于金珠之中配与钟氏佩,倒也是合了‘珠’之一字。” 温言深心中飘飘忽忽,一时想着还魂珠总算有了眉目,一时又冷然记起它无起死回生之能,先生大抵仍是救不得,手上捏住纸页的力度渐深,真气隐隐竟有了乱行经脉的征兆。 沈琼华眼见他的面色便知这人只瞧了字,当下抢了书,抖得哗啦作响,“阿言,瞧清楚些,快快,瞧清楚些!” 温言回了心神,一把握住沈琼华的腕子,稳住了眼前书页,依着沈琼华的话,细细瞧了书页上的墨画。 矫矫飞龙,口中含珠。 “怎么,”温言一怔,“有些眼熟。” “是吧?”沈琼华应着,手上竟除了狐裘,开始解去衣带,转眼间便露了里衣出来。 温言一惊之下,即时扣住他的手,难得对他冷了脸色,语音沉沉,其中怒意也是分明,“此处天寒地坼,你也敢胡来!” 沈琼华笑着凑过去啄了啄温言的唇,温声道,“只一会儿,没什么大碍的。” 指间攥揉着里衣布料,用力一扯便撕裂开来了。沈琼华托着温澈的龙佩要温言瞧,“你看,是不是与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温言利落地笼了沈琼华的衣衫,又将那狐裘严严密密地裹在他的身上,一手按着他的背渡了真气过去,一手拿了那枚龙佩细细看了看——果真是一模一样。 第55章 第 55 章 十年流光逝,温言只记得温澈有一枚龙形佩,其上细节巧思早便记得模糊了,如今物事在手,比着沈琼华手中书页所描,一时竟有些怔了。 沈琼华压着喉间的欢然呼喊,扯着温言的袖口催他打开那颗金珠——虽无还魂之奇,可其中封了一套医法,许能给温九公子用了呢? 温言拍了拍他的背脊,安抚着几要跳起来的沈琼华,指尖聚着些许内力,轻轻磨开了白龙口中的金珠。 一角细薄绢纱露了出来。 沈琼华惊奇了一瞬,将白龙佩接在自己手中,眼巴巴瞧着温言上手,小心翼翼地剥了那绢出来展在掌心。 温言低眼细细琢磨着细软薄绢上密密的蝇头小字。 “阿言,是什么法子,温九公子可用得上吗?” 温言额角凝着薄汗,抬眼瞧住沈琼华,半晌语音哑哑道了一句,“沈逃逃,我们可启程回去了。” 沈琼华立在原地,欣喜过深,反倒有些怔了,“不是说天命难改?钟前辈不是说、说没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他骗人了吗?” “他没骗人,”温言轻道,“接经续脉,这绢上记得是接经续脉之法。” “接经续脉,”沈琼华跟着喃了一声,心中欣喜却淡了淡,“这法子虽是稀奇了些,可当今江湖总是有人做得到,萧教主也能做到的。” 温言摇摇头,神色变幻不定,“做得到与做得好,导致的结果定然不同。若是当今谁人可保先生接了经脉后得享天年,师父又怎会空待十年。钟前辈的法子实在匪夷所思,有几处甚至违背武学修行之宗,可细细推敲之后即知精妙,得天年、保真气,俱皆是做到了。” 沈琼华武学修行不足,便更是觉得这法子厉害,盯着那方绢笑得欣欣若阳,“那我们快些回去!” 抬眼却见温言不应不动,捏住绢纱一角的那手发着狠厉,指节泛白犹胜雪色,眸眼聚着恨恨风雷,几欲滴血。 沈琼华心中一骇,不觉退了半步。 “沈琼华,你信不信报应?” 沈琼华听他音色嘶哑欲裂,隐隐猜着些缘由,心中立时疼得难受,急急上前将人抱进怀里,手上轻轻摩挲着他的背脊,哄小孩子一般哄他,“阿言,你不要胡思,乖,我陪着你呢。” 温言紧紧箍着沈琼华的腰,音色隐没在他的颈间,模糊难辨,“他十年之中尽耗真气,日日夜夜辗转相思,泣血悔恨,倾心倾力寻百草寻还魂,英壮之年便青丝白雪,可这珠子,本就是先生持有的。” “因果报应。” 温言抬眼,赤红着眸子,低哑着道了四个字。 “不是不是,阿言,不是的,”沈琼华见了他这副模样,心手俱凉,周身微微颤着去贴温言的身体,“你听我说,这不是什么报应。” 见温言眸色恨中掺哀,仍未清明,沈琼华一把捧住他的脸,强行要他瞧着自己,“你看着我!”许是觉着声色太厉,又缓了气与他轻道,“阿言,从前旧时我不曾经历,纵是知晓旧事惊心,却定然不如你体会得那般深刻,你在此事上是绕了弯绕了。 我很是生气萧教主曾经所为,可白龙佩还魂珠,扯不上他。 阿言,不论萧教主当初可曾要了这佩转赠他人,这佩又到底在谁手中,我们都要走这一遭。若不如此,它便永远只是温家曾祖赠予温九公子的家传佩,还魂的秘密就此埋没,我们会奔波终生,身带还魂寻觅还魂,这般,未免悲哀太过。” 沈琼华将人重新拥进怀里,手上一下下拍着他的背,柔声慢道,“阿言,温九公子积了善,所以这白龙配虽曾落宵小恶徒之手,却总是要回去他那里的。冥冥之中总有定数,不然我如何拾得这枚佩,温九公子怎会救了我?” 他侧了头,轻轻吻在温言耳际,“实是因果天命,却非报应。你乱了心,是因了你还没能走出当年事。” 温言的额头深深抵在沈琼华颈窝处,微微喘/息。不多时沈琼华的颈侧竟觉到几分湿意。沈琼华瞬时慌了手脚——他两人一路行来,皆是温言悍然凛冽地护在他身前。虽是初入江湖,经验不足,可他强大可靠,故而沈琼华随着他奔波,心里却是安稳得很。今日这人却紧紧揽着他,在他肩头落泪。 沈琼华七手八脚地安抚他,话都说不完整。 温言仍是抱着他的腰,力度不减,只低低道了一声“没事”。 沈琼华那些个安慰的话说得零零碎碎,努力半晌仍是未曾放弃,手上也加了力气狠狠抱着温言——夜间行雪路实是安危不定,天亮前他便拥紧了这人,许他些许安然支撑。 温言脑中纷纷杂杂,一片混乱,过往种种搅在其中,神思昏然。 他确是不曾走出当年惨烈。 温澈入火云时,萧怀眠亲自在他眉间纹刻了一朵火云。与萧怀眠决裂那日,温澈亲手持着匕首,断了那抹红。温言那时与小师妹躲在窗外,眼疾手快地护住了温柔的眼,他自己却是将温澈的面上血红瞧得清明。 那血连着温澈满面决绝一路蜿蜒着流进他的心里,与后来那夜的青竹林狂火一起深刻入骨。 惨事之后,他未露软弱,未落一泪。经年之后,有小弟子谈论起来,仍说他心性坚稳非常人可及。然而,他面上清淡,心里却是被旧事缠缚,疼痛不堪,深沉心绪一日甚过一日。 今日乍见那枚白龙佩,其间曲折半点入不得心去思去想,只起了满心的沉郁,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恨恨怨怼仿如寒冰兜头罩下,几乎将一颗心也冻住了。 沈琼华细碎的声色绕在温言耳畔,和着胸膛相贴的暖热一点点渗进他的心里,温言终是自浑噩中清醒了几分。 倘若没有行此一路终至坤山,还魂珠的真相只怕无人知晓,遑论得了正合温澈伤情的接经续脉之法。 温言心绪渐平,经年种种浮掠眼前,略略想来,当是自这颗金珠被封在白龙佩上的一刻便有了种种定数。他如今有了认定一生的心上人,倒是能以“情”之一字看一看昔年的萧怀眠与温澈——火云教主那时轻狂不羁,任性随心,温澈是江南大家出来的公子,温润有礼,骨子里却倔得很,如此的两个人,纵是心中情深如海,相处起来却也多坎坷。 纵是没有夏侯昭,也会有别的波折。 “沈琼华,你别离了我。” 沈琼华松了些力,想着瞧住温言的眸眼,却被怀里的人抱了回去,如此只得重又揽住了温言的背,“你说什么傻话?我离不得你的。从来没有人如你一般,也不会有人如你一般。” 沈琼华想了想,又诚诚道,“往后,我就只对你好。” 温言肺腑皆被这话暖得发烫,笑了笑,“只对我好?” 沈琼华思索一遭,脑中人物过了一圈,改了说法,“只对你最好。” 温言侧首亲了亲沈琼华的唇角。 沈琼华见他只眼尾有些轻红,神色已是恢复如常,心头一松,笑了开来,笑了没多会儿便想起一事,“还魂珠的事,我们要与祝公子说么?” “自然是要说的。” “嗯,”沈琼华轻轻点了头,叹道,“不知祝公子会如何思想。还有慕歌青,他出了毒门,本与此事无关了的,可他对祝公子生了情思,如何都要遂了他的愿,也不知会不会来抢。” 温言一时沉默,握了沈琼华的手往书阁走。 “江北火云想着留住先生,不问手段。可那日你言之所说才是关键,”温言轻道,“愿不愿留在火云,要不要归返温家,是先生自己说了才算数的。” “故而这方子在谁手里早便不重要了,是不是?” 温言瞧着沈琼华一汪澄澈的眸子,笑了一声,“不是。这方子必须在火云人之手。” 沈琼华呆了片刻,哼哼唧唧地念叨他明晓道理是一回事,如何作为又是另一回事。温言不作辩驳,只伸了两指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 沈琼华一路走着,心中因了得知温九公子可得救治,又想着自己藏护白龙佩十年,总算是尽了薄力,还上了些许恩情,脚下步伐便愈见轻快疾疾,到得书阁门前,更是控不住力道地推开了雕琢精细花纹的红木重门。 砰然作响之中,祝归时瞬时惊醒,若非慕歌青及时拦了,只怕手中承影早便出鞘刺了出去。 “你们两个做什么!”祝归时气得大叫,又见两人自外回来,沈琼华满面欣欣,更是气闷,“你们是不是偷懒去了?” 沈琼华全然不理他的大呼小叫,眉眼弯弯地笑道,“祝公子,我们找着还魂珠了,现下可以快马加鞭,星夜驰骋回火云去了。” 祝归时静了静,呆呆问道,“你们,找着什么了?” “还魂珠。”沈琼华仍是笑,踏进门搬了地上的书册一一放回檀木架子上。 祝归时胸中霎时起了火一般,眸眼更是泛了泪意。他忍了又忍方压着颤颤声色问温言道,“你们怎么寻着的?” 温言略略与他讲了,又与他大致讲了那枚白龙佩的曲折。终了与他道,“它未有还魂之效,可它能接经续脉。” 祝归时怔怔听了,跟着喃了一句,“接经续脉……”抬眼见了温言面上的微微喜色便了悟钟景云的接经续脉之法该是精妙无双,与他所知全然不同。 沈琼华细致地将书册归回原位,清朗道,“祝公子,天一亮我们就下山。” 祝归时瞧着沈琼华忙个不停的背影,忽道,“沈琼华,果然天有定数。” “什么?” “你们两个应是作了推断了,是不是?”祝归时定定瞧着他,容色清淡,“钟前辈言说路经姑苏,送了玉佩给一个小孩子,而这白龙配恰是温家祖传的信佩,其间种种,不言自明。” 沈琼华心间狂跳,直觉祝归时是起了抢方子的心,面上却是佯作镇定,嗯了一声。 “这枚佩,却是教我的九师叔赠给你了……” 书阁倏地静了下去。 沈琼华背脊贴在檀木架上,一呼一吸都放得轻了。温言手聚十分力,既要顾着沈琼华,又要防着慕歌青,半分心神不敢松。 沉沉氛围中,慕歌青温柔开口道,“我抢了方子给你?” 第56章 第 56 章 温言指尖微动,真气更盛,沈琼华亦探手握住了腰间的百辟扬文。却见祝归时瞪着慕歌青道,“为什么要抢?” “你不是想要?” 祝归时哼了一声,“我是想要,可这佩是我九师叔自己给沈琼华的。我怎么抢?”转而问沈琼华道,“是不是九师叔给你的?” “是,方才温言所说字字是真。我一直想着要还与温九公子的……” 祝归时摊手叹气,“听见了?这样还怎么抢?” 慕歌青回道,“不过是死物罢了,自然是谁抢得了便是谁的了。” “邪魔歪道,”祝归时走近慕歌青,指着慕歌青道,“你这是邪魔歪道。我们正门大家最是重信诺,给了他的便是他的了,哪还有抢回来的道理?” 慕歌青若有所思地瞧着祝归时,问道,“怎么引我入温家一事上你便不重信诺了?” “这是两回事情!” “是了,”慕歌青点点头,“可名门正道的重信诺还分什么事情么?” 沈琼华心神松了几分,此时瞧着那两人,背过身偷偷地小声笑,听他两人仍是争论不休,向着一早到他身边处帮着理书的温言道,“若是我们此刻走了,他们也是不知的。” 温言不及答话便听祝归时大喊道,“不可能!沈琼华,你别动这心思了,我看着你呢!”转而又回了脸与慕歌青愤愤道,“你是在胡搅蛮缠!” 温言接了沈琼华手上的竹简,淡声道,“我们理罢书册便走。由着他们两个疯癫去吧。” 沈琼华嘻嘻笑着,正要传言给祝归时听,却见他手握承影剑柄,立时急道,“祝公子,不可动刀剑!” 祝归时手上一紧,生生止了拔剑的念头,凑近慕歌青沉了声色唬他,“等出了这山,我砍了你。” 慕歌青满眼无辜,“我满身伤痕,你正门大家所出,竟要趁人之危么?” 祝归时说不出话来,剑不能出鞘,只得伸了手指去戳他肩上的伤处,听得慕歌青闷哼一声,瞬时心间爽利至极,笑着与沈琼华道,“来来来,我帮你。” 沈琼华摇摇头,“我有阿言帮我。” 祝归时一怔,想要戳他的额头,眸眼余光却见温言淡着面色盯着他,立时收了心思,只不甘道了一句,“没良心。我也不稀罕帮你。” 沈琼华嘻嘻地笑道,“慕歌青稀罕你帮,何况他肩上有伤,更要你去帮了。” “温言,你管管你的人,别教他总是这般胡说八道!” 温言看也不看他,抬手放了一册书,淡声回道,“他处处皆好,我管他什么。” “是了是了,你每每都是这般说辞的,我怎么如此记性,又指望了你了。你的沈琼华哪里都好,天上的神仙也比不过他!” 最后那句赌气一般的言语直教沈琼华欺在温言身侧笑个不停,手上抱着的书颤啊颤的简直要跌落到地上去。 温言将人揽了,要他靠了自己半个身子,手上理着书册,头也未抬,淡定回道,“他确是你说的那般。” 祝归时自觉是吃了亏,苦思冥想如何回击,又听慕歌青在另一侧的檀木架子前念叨,“如今的正道名门是教了什么样的弟子,见着重伤在身的人,连些理书的小忙也不帮着了。” 祝归时两步过去,抓着慕歌青手上的书放到高架上,“我现下高兴,不与你计较。” 慕歌青在一旁乖乖抱着书,笑道,“祝公子不愧为江南温家所出。如此,我倒是更仰慕了它几分,定要拜师入门不可了。” 祝归时不去理他,只一心理着书册。 满地的书册依着先前的位置一一复原,沈琼华细细看了半晌,轻轻灭了烛火。 残星未退,四人就着熹微天色回眼瞧了这座书阁,唏嘘轻叹几声,终是向着庄门去了。慕歌青与温言闭合了庄门,转眼便见沈琼华与祝归时肃哀望着钟景云。 这人一生天纵奇才,封神盛名驰骋江湖,己身一片情意痴痴却未能圆满,纵是百年流光已淡,仍是令人深觉痛心。 那只雪虎不知从何处蹿了过来,头上顶着一团未融的雪,身后随着的几只幼虎圆圆滚滚,小跑着踩在雪地里,对着沈琼华呜咽出声。 沈琼华矮身任由几只小虎轻扯他的袖口,轻轻与那引路雪虎道,“我们该走了,还要劳你引路了。” 雪虎歪着头瞧他,簌簌落雪中更映得琥珀瞳色水样清澈。 温言走过去,揉了揉那虎的额头,另一手递了张薄纸给沈琼华,赫然是先前钟景云写予季为安的信言。 沈琼华接在手里,探手入怀,将那断簪俱皆放在信纸上,要雪虎瞧了瞧,“我们一行确是该走了。我们非是钟前辈一心相候的人,留在此地实是叨扰了他。” 言罢起身,将手里的信连着断簪一齐放进了钟景云怀中,“钟前辈,白玉素簪归还你手,我们这便走了。” 温言执手行礼,“多谢前辈百年前的慷慨赠佩。” 祝归时觉着胸腹中诸多言语,却是一字讲不出,只得随着慕歌青行了大礼,沉默着行离华庄。 四人走在廊桥上,沈琼华回眼瞧着红门前的钟景云。那几只幼虎乖乖趴在他的脚下,遥遥瞧着这方。此间短短日夜,竟像是身在幻中,得梦一场。 “便教钟前辈仍是这般露于雪天雪地之中?” 祝归时叹道,“他等的人未来,只怕他是不愿动的。” 沈琼华默然半晌,扣握着温言的手紧了紧,下了廊桥。 此地的风景这样美,华门前的人这样情深,若是季将军能瞧见、若是他能瞧见,便好了。 雪虎带着四人下山的路全然不同于上山时那般,穿进一处洞口后竟是坦途一片,出时已是身在先前的钟氏阵中。那虎领着四人出了阵,坐在入阵处再不走一步。 沈琼华静了静,上前抚着它的额头,轻道,“多谢你了。我们此行离去,再不回来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万事平安。” 雪虎喉间咕噜作响,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四人走时,它仍是那般坐着,眸眼清清一如初见。 沈琼华舍不得那只虎,走一步要回头望上三望。 祝归时见他这样子,笑道,“你这么喜欢,教温言捉一只给你,反正他为了你,什么都是肯的。” 沈琼华连连摇头,“百兽之王,本就该风行林间,何必要为了我一己私心而囿于一方小小的铁笼中。” “你这人,”祝归时评道,“太过心软。” “嗯,确是如此,”沈琼华肃色盯着他,“我既是心软,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愿意将还魂给了你?那白龙佩总归是温家的物事。” 祝归时狐疑地瞧着他,半晌将信将疑道,“你肯么?” 沈琼华笑笑,“不肯的。” 他虽觉着同是为了温九公子的两方人马连着一心讨好祝归时的慕歌青争夺还魂珠本是无意义的事情,可他向着温言,自是要听他那句“还魂珠定要在火云人手中”的话。 祝归时气结,“你不是说白龙佩总归是我温家的物事吗?” “可在庄中书阁里,你说温九公子将它给了我,你不会抢。” “那你问什么!” “我实在太过好奇,毕竟先前上山时,你对夺得还魂珠的心念实是强烈得很。” 沈琼华微微笑着回了话,两步赶上前方的温言,两人又是腻在一处了。 祝归时咬着牙念念叨叨,“果然,如何纯净的人与邪魔歪道处得久了,心也染得黑了……” 盛夏已至,留予温澈的时间愈加紧迫,四人下了山,略作休整便上了路。因了日夜无歇,祝归时实是分不出心思去理慕歌青,如此慕歌青便一路随行入了衡山界内。 火云别业中,温言与沈琼华才净了手,正要喝些茶水,便见祝归时与慕歌青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 祝归时手上端了沈琼华递去的茶盏,顾不上喝便道,“衡山白慕云离世了。” 温言眉间一肃,沈琼华的笑也跟着僵在面上。 慕歌青接道,“不知病症,只知他去得很急。” 自扬州行路始,终至坤山,漫漫行途,四人也只与那个衡山弟子有过一面之缘。可那人白衣飒飒,眼心郎朗,自己九死一生得来的南海鲛珠也愿慷慨送予,其后更是亲笔绘制了海上行路图相赠。 四人不得歇息,立时换过素色轻衫前去凭吊,哪知随着那引路的小弟子进了堂中,竟只见一堂缟素,却不见棺椁。 那小弟子眸眼嫣红,应是早哭过几场的缘故,此时见了几人疑惑的面色,便又是止不住地小声哭了起来,口中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几人听了明白,却是怔了。 白慕云病重难愈,临去时留话恳求,去后不入棺土,只教亲朋友人亲执明火,将他烧了干净,骨粉不收,任它随风散了。 此举一出,江湖中人人不解,众说纷纭,衡山上下却是一字不闻,桩桩件件俱皆按着白慕云所说做了完全。 沈琼华怔怔瞧着堂中的长明灯盏,忽地记起那日春和景明中白慕云淡淡言说的那句“无心如何生情”。隐隐觉到此举大抵是与逍遥山那位早逝的云三公子相关。 祝归时上前燃了香,缓着手敬上,回身问那才止了哭声的小弟子,“凌掌门可还安好?” “师父精神还好,劳烦祝公子挂心。” 祝归时斟酌半晌,轻问道,“那日相见,白少侠虽是伤重,却不致危及性命,怎么数月未见,这人便去得这样干净?” “伤在心而非伤在身。三师哥相思入疾,是以药石不愈,”那小弟子红通通的眸眼瞧着几人沉沉神色,哑声回道,“如今遂了心愿,他很是欣喜,我们、我们便也觉得欣喜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bbs.bookben.net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